灌河县农村信用合作联社城郊分社的监控录像带被小心翼翼地取回,堆放在专案组临时征用的灌河县公 安局一间小会议室里。
一台老旧的录像机连接着同样老旧的电视屏幕,发出滋滋的电流声。
庞国红和两名金陵刑警,加上灌河县局派来协助的两名熟悉当地情况的民警,五个人挤在屏幕前,眼睛瞪得发酸。
02年的监控录像,画面模糊、黑白、帧率低,人物常常拖着一道残影,辨认起来极其费力。
他们按照张泽天筛选出的那十六个具体开户日期和时间段,一盒一盒地快进、慢放、定格。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枯燥而煎熬。
屏幕上大多是当地农民、小商贩办理存取款的寻常景象。
“停!”庞国红突然低喝一声,手指猛地戳向屏幕,“往回倒一点!对,就这里!”
画面定格在一个月前工作日的下午两点四十分。
一个穿着黑色夹克衫、身材中等偏瘦的男人出现在画面边缘。他戴着顶深色鸭舌帽,帽檐压得很低,几乎遮住了大半张脸。他并没有去柜台,而是在营业厅角落的填单区徘徊。
“注意看,”庞国红指着屏幕,“两点四十五分,第一个‘客户’来了,是个穿蓝布褂的老头,看着很木讷。黑夹克立刻靠过去,两人低声说了几句,黑夹克还塞了张纸条给老头。老头拿着纸条去了3号柜台。”
他们迅速翻找出当天的开户记录和对应的柜台录像片段。
果然,3号柜台的模糊画面显示,正是那个蓝布褂老头在开户,经办柜员是记录中的一人。
“快进,看下一个时间段。”庞国红声音带着一丝兴奋。
同样的手法在后续几个集中开户的下午反复上演。那个“黑夹克”像幽灵一样准时出现,每次都在填单区附近“偶遇”前来开户的“客户”。
他显然极其谨慎,从不直接陪同到柜台前,只是远远观望,或在“客户”办完手续后迅速与其在门口简短接触一下,随即各自离开。
“就是他!”灌河县局的一名老民警黄杰指着屏幕上的黑夹克,语气肯定,“虽然看不清脸,但这身形、这走路的姿势,还有那顶帽子,我有印象!
这人肯定不是我们灌河本地的,口音也不像苏北的。他每次来,好像都是坐下午那趟从盐港市过来的中巴车。”
“车牌记得吗?或者下车点?”庞国红追问。
黄杰摇摇头:“那会儿哪会特意去记这个。不过,中巴车终点站就在信用社斜对面的小广场。”
高志阳面前的电话几乎被打爆。
他拿着张泽天整理出的十六个灌河籍“人头账户”对应的身份证信息和大致住址,正逐一联系灌河县公 安局和当地派出所,请求协助寻找这些身份证的主人进行核实。
过程异常艰难。这些身份证主人大多如预料中一样,是信息闭塞、外出务工或在家务农的底层百姓。
有些电话打到村里,村支书也说不清人在哪;有些好不容易联系上本人或家属,对方一听是公 安局,要么吓得语无伦次,要么警惕地矢口否认,甚至直接挂断电话。
“小高,有这么个情况。”张泽天走过来,脸色有些异样,“我交叉比对了这些灌河‘人头账户’的资金流,发现一个规律。大部分账户在收到赃款后,钱很快被转到其他更分散的账户或被取现。”
但其中有一个账户,叫…罗斌的,他的账户在收到一笔五千块的赃款后,这笔钱停留了整整三天才被转走。这和其他账户‘秒转’的情况很不一样。”
“也许是这个组织的现金池调度出现了问题。”
高志阳记下这个名字:“罗斌?灌河县大王庄的?我正好在联系他们村支书。”他立刻拨通了大王庄支书的电话。
电话那头的大王庄支书声音洪亮:“罗斌?有这个人!是个老实巴交的养蜂人!前阵子他老婆得了急病,在县医院开刀,到处借钱呢!你们找他干啥?他犯事了?”
“不是犯事,是了解点情况,关于他身份证可能被人冒用的事。他现在人在哪儿?”高志阳解释。
“哎呀!他老婆刚出院,在家养着。他就在家伺候着呢。你们要找他?我这就带你们去!”
高志阳立刻看向陈默:“陈队,这个罗斌情况特殊,他的账户资金停留时间长,而且本人就在家,我想亲自去灌河一趟,当面问清楚!赵队那边正好也需要人对接。”
陈默略一沉吟:“好!你和灌河县局的同志一起去,务必问清楚他身份证是怎么‘借’出去的,对方什么特征!注意方式方法,这是个关键突破口!”
高志阳在灌河县民警黄杰和村支书的带领下,来到了罗斌家。
这是一个简陋的农家小院,院里弥漫着蜂箱特有的甜腻气味和淡淡的草药味。
罗斌是个四十多岁的黝黑汉子,脸上刻着风霜,眼神里透着疲惫和焦虑。看到警察上门,他显得非常紧张,整个人肩膀绷紧,不知所措。
“老王,别紧张,警察同志就是来了解点情况,关于你身份证的事。”村支书安抚道。
高志阳尽量放缓语气,递了根烟:“王大哥,我们查到,有人用你的身份证在县城信用社开了张银行卡,你知道吗?这帮人可能涉嫌诈骗犯罪,因此我需要你配合我们警方。”
罗斌脸色瞬间煞白,嘴唇哆嗦着:“我…我…警察同志,我…我对不起政府!我…我糊涂啊!”
他猛地蹲在地上,抱着头,肩膀剧烈地抖动起来,竟然失声痛哭。
“老王,别哭,慢慢说,怎么回事?”黄杰蹲下身。
罗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老婆…开刀…要一万多…家里…家里实在拿不出啊!亲戚都借遍了…那天…那天在县医院门口,急得团团转…有个男的…黑黑瘦瘦的…凑过来问我是不是缺钱…”
高志阳的心猛地一紧:“黑黑瘦瘦的?是不是穿个黑夹克,戴个帽子?”
罗斌抬起泪眼,茫然地摇头:“没…没穿夹克,那天挺热的,他就穿个短袖汗衫…人很黑,很瘦,个子不高…说话…说话好像有点金陵那边的口音?”
不是监控里的黑夹克!高志阳和黄杰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惊异。还有另一个人?中介不止一个?
“他…他说能帮我…只要借身份证给他用一下,去银行办个卡,就给我八百块钱…”罗斌泣不成声,“我…我老婆等着钱救命啊!我…我鬼迷心窍了…就答应了…他给了我八百块现金…就在医院门口…”
“然后…然后他带我去信用社…填了单子…他教我怎么跟柜员说…就说是自己办卡…办好卡…卡和密码纸他当场就拿走了…还叮嘱我千万别挂失,说一个月后没事了,再给我二百块…”
罗斌越说越悔恨,用力捶打着自己的脑袋:“我糊涂啊!我不知道他们是干这个的啊!要是知道他们拿去骗人,害得别人倾家荡产…我…我打死也不能干啊!”
“我们这钱…这钱是昧良心的钱啊!”他从怀里哆哆嗦嗦掏出一个旧手帕包,里面是皱巴巴的几百块钱,“警察同志…这钱…这脏钱…我一分都不敢花…我上交…我认罚…你们抓我吧…”
看着眼前这个被生活重压和内心愧疚折磨得几乎崩溃的养蜂人,高志阳心中五味杂陈。
愤怒于犯罪分子的卑劣,利用他人的急难行骗;也感到一阵沉重,八百块钱,对一个急需救命钱的农民来说,是难以抗拒的诱 惑,却成了犯罪分子链条上冰冷的一环。
他扶起罗斌,沉声道:“王大哥,别这样。配合我们,把那个找你的人长什么样,说话有什么特点,那天所有细节都告诉我们,就是在帮你赎罪,也是在帮那些被骗的人!”
罗斌抹着眼泪,努力回忆着:“他…真的很黑,像常年跑外的…瘦,颧骨高…眼睛有点小…说话…对,肯定不是我们本地口音,有点像…像你们金陵那边人说话…”
“他好像对医院和信用社那块很熟…在医院门口找的我…直接带我去信用社…没绕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