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默推开光明分局刑侦大队办公室的门,一股浓烈呛人的烟味混杂着隔夜茶水馊掉的气息扑面而来。
走廊里回荡着副大队长魏建国带着火气的咆哮,穿透了薄薄的门板,砸进耳朵里:
“操 他妈的畜生!十四岁!才十四岁的女娃!他们也下得去手!老魏我干了一辈子警察,这种杂碎,要不亲手把他们塞进看守所的铁笼子里,老子这身警服算他妈白穿了!下辈子都不够赔!”
陈默的脚步在门槛内顿了一瞬,像被钉子钉在原地。
心脏在胸腔里毫无征兆地猛撞了一下,血液瞬间涌向四肢百骸又急速退潮,带来一阵眩晕。
“赵山和赵河”。
这五个字,带着前世记忆里的血腥气和绝望。
前世那间嗡嗡作响的审讯室,赵河后脑磕在暖气片上的闷响,师父僵在半空的手,监控镜头后骤然变色的领导面孔,还有之后二十年的资料室尘埃……所有画面碎片轰然炸开,将他淹没。
他下意识攥紧了拳头,指甲狠狠抠进掌心,试图用这痛楚压住喉咙里的腥气。
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微微颤抖。
就在这时,走廊尽头那扇副局长的办公室门被一股蛮力“砰”地撞开,撞在墙上又弹回。
李爱国高大的身影裹着一阵风冲了出来。
脸上压抑到极点的铁青,额角青筋隐隐跳动。
他大步流星,皮鞋踏在水磨石地面上发出急促的回响,目标明确地冲向楼梯口,带起的风扑在陈默脸上,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焦躁。
“建国!人呢?”李爱国根本没注意到门边的陈默,他冲着魏建国吼,声音沙哑,“刚接到电话,联防队那帮小子在西郊废砖窑摁住了一个!是赵河!赵山那狗日的翻墙跑了!”
魏建国猛地从自己办公室探出半个身子,眼睛熬得通红:“确定了?真是赵河?”
“错不了!联防队里有个小子以前在赵家沟插过队,认得那俩畜生的模样!”
李爱国语速飞快,脚步丝毫不停,人已经冲到了楼梯口,“车钥匙!我亲自带人去提!妈的,总算揪住一个尾巴!老子倒要看看,这杂碎的嘴有多硬!撬不开他的嘴,问不出赵山的下落,我李爱国三个字倒过来写!”
他最后那句话几乎是咬着牙根迸出来的,每一个字都裹着二十年刑警生涯积累下来的压迫感。
话音未落,人已消失在楼梯拐角,只留下沉重急促的下楼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
前世那个致命的雨夜,师父脸上那种混合着疲惫、愤怒和急于求成的神情,与此刻李爱国脸上那几乎要喷出火来的铁青和不顾一切的气势,在陈默脑中轰然重叠!
“师父!”陈默几乎是本能地嘶喊出声,身体比脑子更快地追了上去。
他几步冲下楼梯,在分局大楼门口一把拽住了正要拉开车门的李爱国的手臂。
李爱国猛地回头,布满红血丝的眼睛里带着不耐和疑惑:“陈默?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放手!没看我正赶着去提人吗?耽误了事你负责?!”
“师父!”陈默的声音因为用力而微微发颤,但他死死抓住李爱国的手臂不放,指关节捏得发白,“提人我去!您坐镇指挥!翠湖那个案子刚收尾,我有新想法,对付这种硬骨头,得用点策略!”
“硬撬……容易出事!”他艰难地把“出事”两个字咬出来,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破肋骨。
李爱国眉头拧成了疙瘩,上下打量着自己这个最得意的徒弟。
陈默脸上那种近乎恐惧的急切,让他心头莫名地掠过一丝异样。
这小子有点不对劲。
“策略?”
李爱国用力一挣,甩开了陈默的手,声音沉得吓人,“对付这种祸害乡里、手上沾着人命、连小女孩都不放过的畜生,什么狗屁策略?时间不等人!赵山跑了,多在外面一分钟,就可能多一个受害人!”
“你告诉我,什么策略比撬开他弟弟的嘴更快找到那个杂种?!”
他猛地拉开车门,吉普的引擎发出一声咆哮。
“上来!别废话!路上说!”他根本不给陈默再争辩的机会,命令的口吻不容置疑。
陈默的心沉到了谷底。师父此刻的决绝,和前世的轨迹严丝合缝。
他咬紧牙关,一言不发地拉开副驾驶的门,钻了进去。吉普车带着刺耳的轮胎摩擦声,猛地蹿出了分局大院,卷起一片尘土。
车内,李爱国双手紧握方向盘,指节凸 起,目视前方,下颌线绷得像铁块。
窗外的景物飞速倒退,模糊成一片灰黄的色块。
陈默强迫自己冷静,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他必须抢在联防队员和师父的怒火之前,控制住局面。
“师父,”他侧过身,尽量让语气显得沉稳可信,“你能不能相信我一次,就这一次,以后案子我不和你争。”
“对付赵河这种,我觉得可以试试‘熬鹰’。”
“熬鹰?”李爱国从鼻腔里哼了一声,眼睛依旧盯着前方狭窄颠簸的土路,通往西郊废砖窑的路况极差。
“对!他不是讲义气,死扛着不说他哥在哪吗?”
陈默语速加快,“我们把他晾着!不审不问,就把他一个人扔在空荡荡的审讯室里。监控开着,但只留一个值班的在外面看着。灯一直亮着,让他不知道时间流逝。水给他,饭……只给馒头咸菜,饿着点。”
“我们轮班,耗他!耗到他精神疲惫,耗到他开始胡思乱想,耗到他心里发毛,怀疑他哥是不是早就把他卖了!这种土混混,看着凶,其实最怕被丢下,最怕孤独。等他熬不住开始主动说话,哪怕只是骂人,就是突破口!”
李爱国沉默地开着车,布满胡茬的下巴微微动了动。
陈默紧张地观察着他的侧脸。
几秒钟后,李爱国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嘶……有点意思。但太慢了!谁知道赵山这畜生现在在哪儿猫着,准备祸害谁?”
“师父,联防队抓人的动静不小,赵山肯定知道了,他比惊弓之鸟还警惕,短时间绝对会躲起来,不会轻易再犯案!我们反而有时间!”
陈默立刻抓住这点反驳,“而且,就算是撬,万一他闭着眼胡说八道,指个错误方向,我们不是更耽误事?熬他,让他自己崩溃,说出来的东西才可能是真的!”
吉普车猛地一个颠簸,车轮碾过一个大坑。
李爱国握着方向盘的手背青筋毕露,他侧过头,看了陈默一眼。
眼神里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动摇。“……行,到了地方,按你说的试试。但小子,你给我记住,”
他转回头,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冰冷的警告,“如果这法子不灵,如果赵山在这期间又害了人……这责任,你和我,都背不起!”
“我明白,师父!”陈默的心跳如擂鼓,但声音异常坚定。
他赌对了第一步。至少,争取到了一个缓冲的机会,一个避免直接冲突的可能。
西郊废砖窑很快出现在视野里,一片破败荒凉的土黄色建筑群,烟囱倒塌了一半。
几辆自行车和一辆带斗的三轮摩托歪歪斜斜地停在窑口,七八个穿着不统一制服、胳膊上戴着红 袖章的联防队员正围在那里抽烟,神情多少有些兴奋和紧张。
看到分局的吉普车卷着尘土冲过来,他们立刻掐灭了烟头,站直了身体。
李爱国一个急刹,吉普车还没停稳他就跳了下去,脚步带风:“人呢?!”
“李队!”一个看起来像是小头目的中年联防队员赶紧迎上来,指着旁边一个低矮、没有窗户的小砖房,“在里面捆着呢!这小子滑溜得很,差点让他从后窑口溜了,兄弟们费了老鼻子劲才按住!”
小砖房的门被推开,一股浓重的尘土和汗馊味涌了出来。
昏暗光线下,一个人影蜷缩在墙角,双手被麻绳反绑在身后,嘴里塞着一团看不出颜色的破布。
脸上、脖子上有好几道新鲜的擦伤和淤青,额角还渗着血丝,糊住了半边眉毛。
身上的衣服也撕破了好几处,沾满泥灰。
他听到动静,猛地抬起头,一双眼睛在昏暗里像受伤的野兽,充满了惊恐、愤怒和走投无路的凶狠,死死地瞪着门口的光亮和走进来的人。
陈默的心猛地一抽。前世的记忆碎片和眼前这张年轻却写满暴戾的脸瞬间重合。
就是这个眼神!就是这个在审讯室里梗着脖子、死咬着不松口的赵河!
“妈的!还敢瞪?!”旁边一个年轻的联防队员大概是被赵河的眼神激怒了,也可能是想在李爱国面前表现,嘴里骂着,抬脚就要踹过去。
“住手!”陈默厉喝一声,一步跨前,用身体挡在了赵河和那个联防队员之间。
他的声音不大,但在狭小憋闷的砖房里异常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压。那联防队员被喝得一愣,抬起的脚讪讪地放了下去,有些茫然地看向李爱国。
李爱国没说话,只是阴沉着脸,目光如炬地扫过赵河身上的伤痕和狼藉,最后落在陈默紧绷的侧脸上。
陈默能感觉到师父那审视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自己。
“把人带回去!”陈默终于开口,声音冷硬如铁,“手脚轻点!他是重要嫌疑人,不是给你们练拳脚的沙包!路上出了岔子,唯你们是问!”这话是对着联防队员说的,带着明确的警告。
几个联防队员连忙应声,七手八脚地去解赵河身上的绳子。赵河挣扎了一下,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音,眼神依旧凶狠地剜着陈默和李爱国。
回分局的路程,赵河被塞在后座,由两个身强力壮的联防队员一左一右死死夹着。
他低着头,身体微微发抖,不知是因为寒冷、疼痛,还是恐惧。
陈默透过后视镜,能看到他紧咬的腮帮和额角不断渗出的冷汗,混着干涸的血迹。
审讯室特意选了一间最小、最靠里的。白炽灯管发出刺眼惨白的光,将四壁照得一片死寂的亮堂,连墙皮剥落的痕迹都纤毫毕现。
一张铁质审讯桌,两把固定在地上的椅子。
除此之外,空无一物。
赵河被按在冰冷的铁椅子上,双手被铐在椅子背后特制的铁环上,发出“咔哒”一声脆响。
他猛地挣扎了一下,椅子腿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噪音,换来旁边联防队员一声粗暴的呵斥:“老实点!”
李爱国抱着胳膊,矗立在审讯室门口,沉着脸,目光沉沉地落在赵河身上,又扫向陈默,最终没说话,只是对旁边的魏建国使了个眼色。
魏建国会意,对负责看守的民警老张低声交代:“按陈队说的办。熬着。没命令,谁也别进去跟他废话。吃的喝的按规矩给,别多给。监控给我盯死了!”
老张点点头,搬了把椅子坐到审讯室门外。
李爱国最后看了一眼审讯室内低着头的赵河,又看了一眼站在旁边、脸色依旧有些苍白的陈默,终于转身,一言不发地大步离开,沉重的脚步声在走廊里渐渐远去。
魏建国拍了拍陈默的肩膀,也跟了出去。
厚重的铁门“哐当”一声关上,隔绝了外面的一切声响。
审讯室里只剩下被铐在椅子上,像困兽一样的赵河。
陈默没有立刻离开。他走到单向玻璃前,隔着玻璃看着里面。
赵河起初还梗着脖子,眼神四处逡巡,似乎在寻找可以对抗的目标或逃脱的缝隙。
但四周只有惨白刺眼的墙和冰冷的铁椅,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死寂如同有形的潮水,开始慢慢淹没这个狭小的空间。
赵河的身体渐渐不再那么紧绷,肩膀微微垮塌下来,眼神里的凶狠逐渐被茫然和不安取代。
陈默无声地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他知道,这“熬鹰”的漫长前奏,才刚刚开始。
他闭上眼,赵河在审讯室里那茫然不安的眼神,和前世师父李爱国在殡仪馆黑白遗照上凝固的锋利眉眼,在他脑海中交替闪现。
命运的岔路口,他拼尽全力,把师父和自己,暂时拉离了那条通往深渊的轨道。
但前方,赵山依旧在逃,如同一个危险的幽灵。
而他和师父,真的能安然渡过这场风暴吗?
墙上的老式挂钟,秒针走动的声音,在寂静的物证室里,清晰得如同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