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12月13日,上午八点十分。
石洼乡派出所办公室。
房间不大,只摆着三张漆面斑驳的旧办公桌,挤在一起。
陈默在靠墙的一张木椅上坐下,接过老郑递来的一个印着红字的旧搪瓷缸,里面是凉白开。
他翻看着老郑连夜整理出来的更详细的失踪人员资料,眉头微蹙。
“你昨天说,村民看见你们就躲,问什么都说不清楚,具体是哪个村反应最反常?”陈默抬头问。
老郑拉过另一把椅子坐下,身体前倾,压低声音:“黑驼山脚下的‘窑沟村’。就属那儿最邪乎。”
他下意识地瞥了一眼窗外,才继续道,“那村的支书叫李满仓,是乡上乡镇企业办李主任的堂弟。听说……跟黑驼山里那几个小煤窑的老板走得特别近。”
“我上次带小刘他们去窑沟村摸排,车刚进村口,李满仓就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了,直接拦在路中间。话说得挺客气,但意思很硬,说‘我们村安生得很,没见啥外地人来,你们别瞎折腾,惊了乡亲们’。”
“说完,还让村里几个愣头青壮汉跟着我们,美其名曰‘带路’,实则是走到哪儿跟到哪儿,眼睛瞪得跟铜铃似的,根本没法仔细问话。”
陈默的指尖在摊开的地图上“窑沟村”的位置点了点,沉默了几秒钟。
“既然这样,窑沟村先不要去了。”他做出决定,“容易打草惊蛇,也问不出什么。我们去乡集市。失踪的那七个人,最后被看见的地点,多数都集中在劳务集市附近,或者旁边的小饭馆、录像厅。”
“那里人员流动大,三教九流都有,或许能有收获。”
“好!”老郑立刻站起身,“我骑摩托带您过去。那地方不远,十分钟就到。”
两人走出派出所院子。老郑那辆破旧的长江750偏三轮摩托车停在门口,发动机盖上满是泥点。
老郑用袖子擦了擦侧斗的座位,有些不好意思:“陈教授,委屈您了,咱这乡下地方就这条件。”
“没事,走吧。”陈默拎着勘查箱坐进侧斗。
摩托车突突地发动起来,冒着黑烟,驶出派出所所在的土路,拐上乡里唯一一条压实的砂石路。
石洼乡集市位于乡中心,依着一条干涸的河床形成。
说是集市,其实不过是一条两百米不到的土路,路两边歪歪扭扭地搭着些棚子或开着门面,卖些日用杂货、农具、劣质服装。
此时已近上午九点,集市上稍微有了点人气,但依旧显得冷清,几个老乡蹲在路边抽烟闲聊,穿着臃肿的棉袄,眼神麻木。
摩托车在集市口停下。陈默下车,对老郑说:“我们分头打听。你去那边那个五金店看看,问问最近有没有人大量购买铁锹、镐头、矿灯之类下矿用的工具,或者不寻常地买钢管、麻绳之类的东西。”
“注意方式,自然点。”
“明白。”老郑点头,朝着五金店走去。
陈默则环视一圈,朝着集市中间一个门面稍大点的小卖部走去。小卖部门口挂着个破旧的招牌,写着“兴隆商店”,玻璃柜台落着灰,里面摆着些烟酒零食。
陈默推开玻璃门,门上的铃铛叮当作响。柜台后面是个五十多岁的男人,正靠着墙打盹,听到动静睁开眼。
“买点啥?”老板打了个哈欠,站起身。
陈默掏出钱,指了指柜台里最便宜的一包“红 梅”烟:“来包这个。”
老板拿出烟递给陈默,接过钱找零。
陈默拆开烟,递了一根给老板,自己也拿出一根点上,像是随口闲聊:“老板,生意还行?”
“就那样呗,饿不死。”老板接过烟,别在耳朵上,态度稍微好了点。
“听说咱们这儿附近有矿上招工?钱给得还挺多?”陈默吸了口烟,语气尽量放松,“我老家有个侄子,人不机灵,但有力气,想来卖苦力挣点钱。我帮他打听打听,怕孩子被人骗了。”
老板听到“矿上招工”四个字,脸色微微一变,正准备递零钱的手抖了一下,几枚硬币掉在玻璃柜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他飞快地抬眼瞥了一下街对面一个关着门的修车铺,然后迅速低下头,假装擦拭柜台,声音压得极低:“老哥,听我一句劝,让你侄子别来!千万别来!那……那哪是人干的活……”
“哦?咋回事?”陈默身体微微前倾,声音也放低了。
老板眼神闪烁,透着恐惧,嘴唇哆嗦着:“前阵子……大概个把月前吧,有个年轻小伙子,慌里慌张跑到我这儿,买了两包最便宜的饼干。”
“那样子……唉,造孽啊,浑身是伤,脸上都是青的,衣服也破了,哆嗦得厉害。”
“他一边掏钱,一边小声跟我说,说是在那边山里的煤窑干活,不仅拿不到钱,还动不动就被打,锁在黑屋子里,他想跑,没跑成被抓回去打得更狠……话还没说完……”
老板的声音更低了,几乎成了气音,“就从外面冲进来两个穿黑夹克的男人,凶神恶煞的,一把捂住他的嘴,连拖带拽就把他拉走了。”
“那小伙子眼睛瞪得老大,呜呜地叫,也没用……那两个人力气大得很。”
“之后呢?再没见过那小伙子?”陈默追问。
老板猛摇头:“没了!再也没见过!那两个人看着就不是善茬……我可不敢多问,就怕惹麻烦上身。”他心有余悸地又瞟了一眼对面的修车铺。
“那小伙子长什么样?大概多大?穿什么衣服记得吗?”陈默尽量保持语气平稳。
老板努力回忆着:“大概……二十出头?个子不高,挺瘦,头发乱糟糟的。穿的是一件灰色的旧布衫,裤子是蓝色的,膝盖都磨白了。哦,对了!”
他忽然想起一个细节,“左边额头这儿,眉毛上面一点,有一道挺新的疤,大概这么长。”他用手指比划了一个两三厘米的长度。
“拉他走的那两个人,开的什么车?有没有说去哪儿?车牌号记得吗?”
“车就停在对面那边,”老板用眼神示意了一下修车铺门口的空地,“一辆黑色的老桑塔纳,看着挺旧了。车牌号……我没敢仔细看,就扫了一眼,好像是本地的牌子,最后两位数是……是‘68’?”
“好像是。他们把人塞进车就开走了,往黑驼山那边去了。”
这时,又有顾客进门,老板立刻换上一副正常表情,大声招呼:“来了,买点啥?”不再看陈默。
陈默知道问不出更多了,将手里的烟摁灭在柜台上的烟灰缸里,低声说了句“谢了老板”,便转身走出小卖部。
他在集市口等了几分钟,老郑也从五金店那边过来了,脸色凝重。
“陈教授,有情况。”老郑走到陈默身边,低声说,“五金店老板说,上个月中,有个穿黑夹克、说话挺横的男人来他店里,一次买了三根崭新的六分钢管,每根都有一米五长。”
“还要了十几米小指头那么粗的麻绳。”
“买这么多钢管麻绳干什么用?”陈默问。
“那男的说自家搭棚子用。但老板留了个心眼,因为那人看着就不像正经干活的人。”
“后来那人走了,老板发现那三根钢管的顶端,都被砂轮之类的东西磨得尖尖的,根本不是搭棚子用的样子!”
老郑语气沉重,“而且,老板还说,那种粗麻绳,一般是船上或者工地捆重物用的,结实得很,一般人家里根本用不上。”
陈默眼神一凛。磨尖的钢管,可能是用来威慑、殴打、看押不听话的劳工;粗麻绳,则很可能是用来捆绑束缚人员的。
结合小卖部老板的叙述,那个额头带疤的年轻小伙子,极有可能就是从某个黑煤窑逃出来的劳工,但不幸被抓了回去。而抓他的人,开的是黑色桑塔纳,车牌尾号“68”。
“小卖部老板也提供了一个线索。”陈默把了解到的情况简要告诉了老郑,“一个额头有疤的年轻民工,可能逃出来过,但被两个穿黑夹克的人开黑色桑塔纳抓走了,方向是黑驼山。”
老郑猛地一拍大腿:“对上了!穿黑夹克的人!黑色桑塔纳!窑沟村李满仓那个王八蛋,他小舅子就有辆黑色普桑,平时横得很!”
陈默沉吟片刻,快速做出判断:“现在去窑沟村或者找李满仓,时机还不成熟,我们没有直接证据,只会再次被搪塞回来。当务之急,是找到更多关于那个额头带疤小伙子的线索,确认他的状况和下落。”
他看向老郑:“乡卫生院在哪里?带我去。”
“如果那个小伙子受过伤,甚至之前逃跑时可能被打伤,他或者类似的其他劳工,有可能被带去卫生院处理过伤口。即使那些人看管再严,重伤的情况下也可能不得不出来就医。”
“有可能!”老郑立刻同意,“乡卫生院就在集市后面那条街。我带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