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硬的风刮过山坡,卷起砂石,抽打在韩希身上那件破烂的麻布衣上。
他迈开腿,朝山下那片模糊的土坯房轮廓走去。
每一步都踩实地面,留下清晰的脚印。
脚底的碎石硌着皮肉,关节因为虚弱隐隐作酸,
但他没有停顿,也没有加快。
速度恒定,像一块滚下山的石头,带着无法动摇的目的。
山坡的坡度逐渐放缓,枯黄的杂草被踩倒的小路取代。
空气里的土腥味更浓了,夹杂着燃烧柴禾的烟味和牲畜粪便的气道。
村落的模样变得清晰。
低矮的土墙围出院子,屋顶覆盖着厚厚的茅草或陈旧的灰瓦。
几个穿着同样粗陋麻布衣裳的人影在院门附近晃动,看到他这个陌生的、衣衫褴褛的外来人靠近,动作明显停顿,带着警惕。
韩希走到村口一棵歪脖子老树旁,停下。
树皮粗糙,布满裂纹。
他背靠树干,没有立刻上前搭话,只是转动眼珠,扫视着离他最近的一个院子。
院门半开着,能看到里面堆放的柴禾和一个盛水的粗陶缸。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正从缸里舀水,眼睛不时瞟向他。
韩希的目光掠过水缸,掠过墙角堆放的几个空陶罐,又移开。
他吸了口气,胸腔起伏,压下 体内那股因任务而生的、近乎荒谬的燥热感。
直接抢夺?念头闪过就被碾碎。
这具身体太弱,经不起冲突。
村民的瓶罐是财产,强行夺取只会引来围攻,甚至暴露他此刻不堪一击的虚弱本质。
他需要另一种方式。
他离开树干,走向那个院子。
脚步放慢,但没有迟疑。
老妇人看到他靠近,放下水瓢,挺直佝偻的背,布满皱纹的脸上戒备更深,手指下意识地抓紧了瓢柄。
韩希在院门外三步远站定。
他没有试图挤 进院门,只是微微颔首,开口,声音不高,带着刻意压平的调子,没有讨好,也并非命令。
“老人家,路过此地,讨口水喝。”
老妇人打量着他破烂的衣着和沾满尘土的脸,又看看他空无一物的手,眼神里的警惕未消,但还是点了点头,指了指水缸。
“自己舀。”
韩希走进院子,拿起水瓢。
手指触碰到冰凉的陶器。
他舀起半瓢水,凑到嘴边喝了几口。
水有股淡淡的土味。
他放下瓢,目光再次扫过墙角那几个落满灰尘的空陶罐。
他没有再看它们,转向老妇人:“多谢。这村子,可有管事的人?”
“找村长?”老妇人反问。
“是。”
老妇人朝村子中心方向努了努嘴:“最大的院子,门口有棵枣树的,就是。”
韩希道了声谢,转身走出院子。
他能感觉到老妇人探究的目光一直粘在他背上,直到他拐过下一个土墙的角落。
村子不大,泥土路坑洼不平。
几个玩耍的孩子看到他,嬉笑声戛然而止,缩到墙角。
韩希目不斜视,朝着村中那棵最显眼、枝叶稀疏的老枣树走去。
枣树旁的院子确实更大些,土墙也更齐整一些,院门开着。
一个穿着相对干净些麻布衣、胡子花白的老者正坐在门槛上,用粗糙的手指搓着麻绳。
韩希走到院门前站定。
老者抬起头,眯起眼睛看着韩希。
他的眼神里有审视,有常年管事形成的沉稳,也有一丝对外来者的疏离。
“您是村长?”韩希问。
“是。”老者放下麻绳,站起身,“外乡人?有事?”
韩希没有绕弯子:“路过,想在此地暂留些时日。”
他停顿一下,目光直视老者,“不白留。我识字。”
老者搓麻绳的手停住了,眼睛里闪过一丝惊讶,随即是浓厚的怀疑:“识字?”
这偏僻之地,识字是极稀罕的事。
村民连名字都靠口耳相传,更别提书写。
“是。”韩希语气不变,没有任何炫耀,只是陈述一个事实。
他弯腰,从地上捡起一根枯树枝,走到院门口一块相对平整的泥地旁。
他蹲下,用树枝在泥地上划动。
动作稳定,一笔一划。
泥土上清晰地出现了三个符号:人、口、田。
老者凑近了些,弯下腰,死死盯着那三个他完全看不懂的符号。
“这……这是啥?”
“字。”
韩希用树枝点着第一个符号。
“这是‘人’。”
又点第二个。
“‘口’。”
再点第三个。
“‘田’。”
他站起身,丢掉树枝。
“认得自己的名字,记下族谱,看懂地契,总有用处。”
老者直起腰,脸上的怀疑被巨大的震动取代。
他看看地上的字,又看看韩希,嘴唇动了动,没说出话。
周围不知何时已经悄悄围拢了几个村民,伸着脖子看地上的字。
韩希环视一周,声音提高了一点,确保周围人都能听见:“我可以教。教认字,教写字。不收钱。”
人群里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随即是更大的骚动。
“不收钱?”
“真的假的?”
“教认字?”
“只要吃的。”
韩希继续说,目光扫过人群里几张年轻的面孔,也扫过几个抱着孩子的妇人。
“能填饱肚子就行。不拘好坏。”
这条件已经足够诱人。
但韩希知道,这还不够“等价”。
他需要瓶罐。
他话锋一转,语气带上一种刻意的、为他人着想的平淡。
“另外,教人写字,需要东西练手。
石板难寻,笔墨更是金贵。
我见村里不少人家有空置的瓶罐,陶的,瓦的,都行。
这些物件,表面光滑,沾水就能写,字迹也清晰,干了还能再用。
比在地上划拉强。
有多少,收多少。
破的,旧的,只要没漏,能盛水写字就行。
权当是……教具。”
他特意强调了“空置的”、“破的旧的”、“只要没漏”,将目标锁定在村民眼中价值最低的物品上。
同时,将瓶罐的作用直接绑定在“学写字”这个极具诱 惑力的目标上,赋予了它们新的、看似合理的价值——教具。
人群彻底炸开了锅。
教认字写字,不收钱,只换吃的和那些扔在墙角落灰、占地方的破瓶烂罐?
这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大好事!
“用破罐子就能学写字?”一个抱着孩子的年轻妇人激动地问,眼睛亮得惊人。
“对。”韩希点头,“越多越好。学的人多,需要的‘教具’就多。”
“村长!这……”另一个壮实的汉子看向老者,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兴奋和期盼。
老者,也就是村长,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
他活了大半辈子,太清楚识字意味着什么了。
那可能是改变子孙后代命运的机会!
而代价,仅仅是些他们平时都嫌碍事的瓶罐和一点口粮?
这买卖,怎么看都像是他们占了天大的便宜。
他甚至觉得这个外乡人有点傻气,或者……是真正有大本事的人,不在乎这点小东西?
他用力咳嗽一声,压下心头的激动,努力摆出村长的威严,看向韩希:
“先生此话当真?教认字,只换吃食和……那些瓶瓶罐罐?”
“当真。”韩希回答得斩钉截铁。
“好!”
“这是咱石洼村天大的福气!各家各户都听着!”
村长转向围观的村民,提高嗓门。
“这位先生要在咱村教大伙儿认字!
这是祖坟冒青烟的好事!
都给我打起精神来!
家里有娃的,都送来!没娃的,想学的也来!先生仁义,不收钱,只要口吃的!还有……”
村长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重点落在那些挤在后面的、家里可能更穷困些的人脸上。
“先生要那些没用的瓶瓶罐罐当教具!
陶的瓦的都行,旧的破的也行,只要没碎成渣,不漏水,能装水写字就成!
都别藏着掖着了,回家翻箱倒柜,把墙角旮旯里那些占地方的玩意儿都给我清出来!
明儿个一早,送到我家院子!
谁家敢藏着好的不给,拿些破烂糊弄先生,我第一个饶不了他!”
人群爆发出巨大的欢呼。
妇人抱着孩子就往家跑,急着回去翻找瓶罐。
汉子们搓着手,脸上是憨厚的、充满希望的笑容。
孩子们虽然懵懂,但也被大人的喜悦感染,在泥地上蹦跳起来。
韩希站在原地,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像一块投入沸水却没有融化的冰。
他看着眼前因他几句话而沸腾起来的村落,看着那些为即将得到“知识”和送出“垃圾”而狂喜的面孔。
他的目的达到了。
食物有了着落。更重要的是,那100个瓶瓶罐罐,很快就会堆满村长的院子。
他需要做的,只是等待。
然后,亲手打碎它们。
山风吹过,卷起地上的尘土。
韩希的目光越过欢呼的人群,投向远方铅灰色的天际线。
嘴角那抹冰冷的弧度,无声地加深了一分。
第一步,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