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丰钱庄内,李东涯眉头紧锁,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那只来自万古钱庄那价值无法估量的青岛精酿黑啤酒瓶。
指尖轻轻碰撞玻璃,发出清脆的当当声,听着就跟现在随处一个喝多了的烧烤摊上传来的声音一样。
雅室内气氛有些凝滞。
“一年倒贴两分利……甚至更高……”
他喃喃自语,像是在问旁边垂手侍立的心腹小厮,又像是在问自己。
这些做老板十之七八的都有些神经质,尤其是他这种中层管理者。
这一点想必各位打工人都很清楚。
“如此庞大的数目,纵使是我们,放贷出去也得再三斟酌,计算风险,考量抵押。
他张永春一个毫无根基的新贵,凭什么敢开出这等几乎等同于白送钱的条件?
他哪来的底气?
哪来的钱填这个窟窿?”
一旁的心腹小厮苦着脸,小心翼翼地回答:
“主子,奴才愚钝……奴才也想不明白。
这……这简直是往外撒钱啊!
除非他真有点石成金的本事?”
“点石成金?”
李东涯嗤笑一声,眼神锐利的跟做了绝育一样。
“世上岂有这等好事!
这么多钱,难道他真能从地底下凭空变出来不成?!”
而这句话似乎一下子点醒了那小厮。
他眼睛猛地一亮,抓住了话里头的关键,脑筋一转,赶紧急声道:
“主子!主子!
您说会不会是这小子,走了那条最来钱,但也最掉脑袋的路子?”
“嗯?”
李东涯目光扫向他。
“什么路子?”
小厮压低了声音,带着一种发现秘密的兴奋:
“私铸铜钱啊,主子!”
说着,小厮在脖子上比划了一下,继续道:
“您想啊,他那万古钱庄里流出来的铜钱,奴才特意去看过,也换过一些回来!
个个都是足斤足两的‘当十’大钱!
那铜色纯正,字口清晰,边廓齐整,看着就跟刚从那官家铸钱监里搬出来的一样新!”
他越说越觉得自己的猜测有理,语气也变得笃定起来:
“肯定是这样!
他肯定是不知道从哪里搞来了铜料,私下里开了炉子铸钱!
然后把这批见不得光的‘私钱’,混在正经生意里,拿来开办钱庄,兑付给那些储户!
用这无本的钱,来填他许诺出去的那‘两分利’的大窟窿!
对!
定然是如此!”
李东涯听着他的分析,没有立刻反驳,手指敲击的动作停了下来。
他沉默了片刻,用看猪鼻的眼神看着自己这个小厮,这才缓缓开口,一个问题接一个问题地抛出来:
“你说他私铸铜钱……用的什么铸?”
小厮不假思索:“当然是铜啊!”
李东涯点点头,继续面无表情的问道:
“那你说,他铸出来的这‘私钱’,为何能如此顺利地流通,无人怀疑,甚至人人争抢?”
小厮愣了一下,随后继续笃定的答道:
“那……那还不是因为他这钱铸得好!
足斤足两,成色十足,甚至比市面上那些磨损旧涩、有时还掺铅夹锡的官钱还要好使!
大家自然认!”
“好。”
李东涯目光如炬,欻欻的盯着小厮,问出了最后一个,也是最关键的问题。
“那你再说说,他用这足斤足两、成色十足的铜料来铸钱,铸出一枚值十文的‘当十’大钱,他图的是什么?
这铜价都快超过十文了,他这利润从哪里来?”
“当然是图……”
小厮正要脱口而出,但话到一半,猛地卡住了,脸色瞬间变得煞白,额头上沁出了冷汗。
是啊!
这不是脱了裤子放屁吗!
私铸钱币是为了牟取暴利,其利润正来自于偷工减料、克扣斤两、掺杂使假!
用不足值的钱币冒充足值钱币,中间的差额才是利润!
如果张永春铸的钱真的成色好,那意味着他投入的铜料成本几乎就等于钱币的面值!
而且铸钱可是还有其他成本的,人工,火耗等等很多。
最后,他忙活一场,担着杀头的风险,最后可能连工本费都赚不回来!
他图什么?图160吗,做慈善吗?
“蠢货!”
李东涯这时才猛地一拍桌子,震得那墨琉璃净瓶都跳了一下。
他指着小厮的鼻子厉声喝骂。
“动动你的猪脑子!
不要用你那鸡零狗碎、腌臜下作的思路去揣度别人!
就算他真有通天本事能私铸钱币,若铸出来的都是这般赔本的货色,他早就倾家荡产,饿死街头了!
还能开得起钱庄?!”
他越说越气,声音冰冷:
“更何况,这普天之下的铜矿、锡矿、铅矿,哪一处不在官府的严密掌控之下?
每一斤铜料的流向都有据可查!
他张永春莫非真能凭空变出铜来不成?!”
小厮被骂得浑身发抖,噤若寒蝉,连大气都不敢出。
李东涯深吸一口气,压下怒火,重新坐回椅中,眼神恢复了冷静和算计。
就在这时,李东涯突然猛地一皱眉。
“我记得,前段时间,这小子是在大相国寺内寄宿吧。”
小厮赶紧点头。
“是,主子,他确实是在大相国寺内做过一段时间的大僧录。”
李东涯点了点头,道:
“既然如此,以我看,这小子八成是从相国寺里拆借来了一批新铸的官钱,用来应急,撑住门面,先唬住众人。
打算等这阵风头过去,揽储稳定了,再慢慢想办法把钱顶回去,或是用别的手段周转。”
大相国寺有钱这事,大家都知道。
小厮这才缓过气来,连忙点头哈腰地奉承:
“主子高见!奴才愚笨,还是主子看得透彻!
那……主子,咱们接下来该怎么办?要不要……给他点颜色看看?”
李东涯摆摆手,眼中闪过一丝老谋深算的光芒:
“不必。
眼下情况未明,不宜妄动。
你只需给我盯紧了他!
盯紧他钱庄的银钱流动,特别是大额的、异常的金银兑换。
另外——”
他语气陡然变得严厉,吩咐道:
“传我的话下去,号里所有人都给我记住了:
只要是万古钱庄那边来的人,无论以何种名目,想要用黄金兑换铜钱或者白银,无论他们出多少,一律不换!
一分一厘都不准换给他!我倒要看看,他手里那点崭新的铜钱,能撑到几时!”
“是!奴才明白!奴才这就去吩咐!”
小厮如蒙大赦,连忙躬身退下,匆匆去传达命令。
雅室内,李东涯独自一人,再次将目光投向那只黝黑的“青岛”净瓶,手指轻轻抚过瓶身,眼神幽深难测。
“张永春,我倒要看看,你手里的钱,能用到几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