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行驶在通往福兰镇的最后一段官道上,郭露之察觉出来不对劲了。
身下感觉得出来车辆震动很少,这说明这车轮下的路面异常平稳,几乎没有寻常官道那种令人不适的颠簸。
一直靠在窗边观察外面景色的郭露之忍不住低了低头,看着这地面,顿时发出惊叹:
“没想到这福兰镇的监镇,倒是个能员干吏。
以边陲小镇,竟能将这道路修葺得如此平整坚实!
此路堪比京畿要道了,于民生商贸,大有裨益啊!”
而坐在他对面负责引路和护卫的李飞闻言,却撇了撇嘴,语气带着几分不以为然:
“大先生,您这回可说错了。
这路,可不是我们那位镇监老爷修的,是我们福兰镇的百姓,在我家将军夫人的带领下,自己动手修的。”
“你们自己修的?”
郭露之闻言更加惊讶了,身体微微前倾。
虽然古代都说修桥铺路是善举,但是众所周知,善举就代表一般都很难做。
哪怕是朝廷出钱,征用徭役,都很难将这路修的这么好。
这群百姓自发修路,竟然能修的这般齐整?
“你们……还管修路?
这并非镇卫兵丁或镇衙民夫的常规职责啊。”
李飞脸上露出一丝讥诮,随后拱手解释道:
“大先生有所不知,我等原本也不想揽这费力不讨好的活计。
只是我们福兰镇前任那位镇监卢时元卢大人。”
说着,他刻意在“大人”二字上加重了语气。
“那卢时元,不要说组织民力修桥铺路这等实事,哪怕平常之事也不管。
他平日里只顾着巧立名目,刮敛钱财,中饱私囊。
他吃的脑满肠肥,可哪管百姓死活?”
说着,他指着路面开口道:
“就这路,听老人儿说,在他任上之前便早已破败不堪,坑洼遍布。
等他上任之后,那别说走大车,哪怕是推车子都走不通了。
等寻常行人更是晴天一身土,雨天两脚泥,苦不堪言。”
嗯,欲扬先抑,抑的差不多了,该扬巴了。
旋即,他话锋一转,语气充满了敬佩:
“直到我家将军来了之后,体恤民艰。
我家夫人更是深明大义,自掏腰包,哦不,是从军资中大方拨付。
随后才购买石料、雇佣匠人,更是亲自带领我等兵士与镇上青壮一同出力。
这才修起了这条路,还有镇子周边的几座桥梁。
听夫人讲,将军说过,这叫‘要想富,先修路’。”
郭露之闻言,缓缓点头,捋着胡须感慨道:
“原来如此……没想到师弟身为武将,竟还有这般体恤百姓的仁心,实属难得。”
李飞笑了笑,那笑容里却带着几分往事不堪回首的沉重:
“大先生您恐怕还不知道。
若不是我家将军及时到来,施以援手。
就我们这福兰镇,今年怕是要减户一半,甚至更多!”
“减民一半?!”
郭露之惊得差点从座位上弹起来,脸上写满了骇然。
“何至于此?!
虽闻北地时有艰难,但一镇之民减半,这……这也太……”
要知道减丁一半这种事,在古代如果放在一个普通县镇,那可是能杀头的大罪啊!
而李飞收敛了笑容,正色道:
“怎么不会?
大先生莫非忘了?
我福兰镇今年上缴的秋税,便是将军亲自押运,送往京城的。
那浩浩荡荡几十辆大车的粮食,可不是从百姓牙缝里抠出来的。
而是将军眼见镇上粮仓空空,百姓断炊在即,毅然从我们捧日军的军粮中硬生生调拨出来的!”
说到这,他语气激动起来:
“将军说了,这些粮食,算是他免息贷给全镇百姓的!
不要大家一分一厘的利息,只等来年秋收之后,大家缓过气来,再按照借出的原数归还即可!
就是为了让大家能活下去,把最难的今年熬过去!”
“免息……贷粮?”
郭露之听得目瞪口呆,这种赈济方式他闻所未闻。
当然,贷粮的事情其实前汉就有,并不少见。
但是,这不都是应该由朝廷来做么?
“这师弟他就如此信得过百姓?
就不怕……不怕有人赖账,或者来年收成不好,大家根本还不起吗?”
“谁会不信将军!
我们就算自己不吃不喝,也要还上将军的恩情!”
李飞毫不犹豫地答道:
“再说,我们将军说了:
‘还不起,就慢慢还!
一年还不完,就两年、三年!
一辈子还不完,还有儿子、孙子!
但人不能饿死,得先活下去!
只要人活着,肯干活,这债,总有还完的一天!’”
郭露之怔怔地听着,半晌,才长长叹了口气,脸上神色复杂无比。
既有震撼,也有钦佩,更有一丝身为文人的惭愧:
“没想到……没想到师弟本是军旅出身,惯见刀光剑影,竟能有如此心怀天下之善举,如此魄力与担当!
反观那卢时元,亦是读书人出身,进士及第,饱读圣贤书,却还不如一个操持兵戈的武夫懂得‘民为邦本’的道理!
可叹,可悲啊!”
就在他感慨万千之际,马车外传来的喧嚣声越来越大,如同潮水般涌来。
郭露之诧异地止住话头,再次掀开车窗的帘布,探头向外望去。
这一看,他整个人都愣住了。
只见前方不远处,一座巍然耸立、墙体坚固的城池赫然出现在眼前!
但是,更令他心神震撼的是,在那高大的城门楼前,黑压压地簇拥着数不清的百姓!
男男女 女,老老少少,摩肩接踵,翘首以盼,他们的目光都热切地投向车队来的方向。
人虽众多,却并无混乱之感,只是那汇聚起来的期待与喜悦,形成一股无形的声浪,扑面而来。
李飞也探头看了一眼,脸上露出了由衷的笑容和自豪,对呆住的郭露之解释道:
“大先生勿惊,这些都是我们福兰镇的百姓。他们定是知晓了将军今日北归还镇,自发前来迎接将军的!”
郭露之望着那人山人海、箪食壶浆的壮观场面,胸中一股热 流涌动,激动得胡须都在微微颤抖,他喃喃道,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哽咽:
“箪食壶浆,以迎王师……”
“《孟子》所言上古仁政之景,不想……不想我郭露之今日,竟能在此北地边镇,亲眼得见!亲眼得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