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尘对立而坐,说道:
“多谢阁下,救命之恩。”
“举手之劳。”
林萧然嘴唇微动,声音低哑:
“救你,不过是想解解我心里的苦闷。这闷,堵得我连喘息都费力。”
林尘将视线凝聚在林萧然的眸子上。
那双眼眸与他一般无二,却盛着远超其年龄的死寂,空洞洞地凝视着某处。
痛苦与沉郁,再无半点人间活气。
他也曾困守于此难,心早被绞碎。
林尘了然,他明显是受了情伤。
林萧然紧握着拳头,捏得发白。
片刻后,又倏然松开,仿佛连握紧拳头的那点力气都没有了。
他抬手,从怀中取出一把绾发的发簪,将它掷在两人中间的木案上。
那是一支雕工繁复,绿得几乎要滴出水来的翡翠玉簪,温润的光华。
林萧然惨然一笑,毫无暖意,只浸透着无边寒意:
“看这玩意儿好看么?通体碧透,水头十足……是吧?”
“这根本不是我想要的,也从不是她自己的喜好!”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嘶哑:
“只因那人曾随口一说,绿玉最衬美人发间,她就买了,只是还未来得及送出,那人就离她而去。”
“而我呢?我林萧然算个什么东西?”
“恰好她落魄时遇见,恰好她眼睁睁看着那狗东西攀了高枝儿有了新欢!”
“她心里只剩报复!而我……这个刚入宗门,修为低微的练气小修士,就成了她眼中最称手的棍子!”
“最廉价的,用来打向那个负心汉,气死他的工具!”
“不是因为对我有那么一丝情意,更不是看我有什么过人之处。”
“仅仅是因为……我够贱,够穷,够好哄,也……长得还有那么几分人样儿,带出去勉强能冒充一下她新觅得的‘良人’。”
他目光死死地钉在那翠色上,灼出另一个人的影子来:
“我只当是她偏爱绿色,日夜戴着,自鸣得意……这绿,它如今看着我的眼睛笑我啊!”
“笑我愚不可及!是个彻头彻尾被摆布的道具!”
“我从始至终都只是他的一个替代品。”
回忆的碎片刺破理智的薄薄屏障,化作言语,迫不及待地奔涌而出。
林萧然的声音,很是悲伤:
“爱,原来是演得出来的,又或许……你根本不在乎我会不会撞见。”
“箱笼最深处,压着他穿旧了的锦袍,内衬还绣着那人名字!”
“藏着那人亲手批注的诗集,边角翻得稀烂,字里行间尽是缠 绵!还有……呵,”
他发出一声短促,濒临窒息的抽气,眼里血丝蔓延:
“……还有一小缕用红丝线系得妥帖的青丝!被绸帕仔细包着,像藏着什么稀世珍宝!”
“那时她说,‘你是不同的’,说‘他寡情薄性’,说‘你比他强了万倍不止’……”
林萧然猛地抬手按住眉心,万分悲痛:
“她说这话时,很认真,我,真信了。信她眼底那骗死人的光!信她每一声。”
他顿了顿,自嘲道:
“她说得那样真挚……”
痛苦如潮水拍岸。
林萧然身体向前微倾,声音骤然跌落,字字破碎:
“直到那一天……”
他的眼神一瞬间失焦,仿佛重新被拉扯回午后街头。
“我只看见……我看见那个男人,随意朝她勾了勾手指……那样轻佻随意,像招呼路边养熟的狸奴……”
那一幕,他永世不忘。
“呵……”
一声从心腔深处渗出的惨笑。
林萧然闭上眼,又猛地睁开,近乎死寂的淡漠:
“我亲耳听见……听见她抱着那人脖颈,把脸埋在他胸前。
她的话像含着蜜糖一样对他耳语:
“我就知道你心里还有我……我不在乎那女人了,真的不在乎!只要你肯回头看看我……让我做什么都愿意……”
他的身体微微发着抖:
“她走的时候,没有任何犹豫,我也只是一个练气期的小修士,我苦苦哀求。”
“我像条被人打断了脊梁的狗……就那么定定地站在人 流里,浑身发冷……”
林萧然的脸上失去了最后一点血色。
“连一个眼神……一个施舍的眼神都没给我。”
他低语着。
林尘感同身受,听到这些窒息的话语,仿佛被拉回到了当时。
好在有心境明火,让他彻底冷静下来,不受侵扰,但依然能感同身受。
张口欲言,却也不知该怎么说。
“她跟着那人径直走了……从头到尾,无视我的存在,就像从未认识过我这个人!”
“我这个练气期的小修士……我在她和他面前,卑微到连一丝尘土的份量都没有!”
“我用尽了最后一点力气追上去,想拦住她问问……想问一句为什么……我甚至还……还不死心,想挽留……”
他低垂着额头,声音沙哑:
“结果?结果换来的……是她嫌恶至极的厉喝,‘把手拿开!你这低贱胚子!也敢碰我?!’”
“那一刻……我才真的明白……”
他猛地抬起头,死死盯住林尘。
“我看过你的眼,和我无异,能不受我笛音所影响,除非有和我相同的经历,我很想知道情字何解。”
“告诉我!你也曾把一颗滚烫心肺捧出,却眼睁睁看着它被……被丢进怎样的火里煎熬?才会变成这样?!”
他死死盯着林尘,呜咽与困惑:
“这‘情’字……它到底……到底该作何解?!它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林萧然突然的质问,直贯耳膜。
林尘瞳孔猛地收缩了一瞬。
并非惊吓。
他没有即刻回答林萧然。
室内陷入一种奇诡的寂静。
林萧然的喘息沉重,执着地要挖出一个答案。
许久。
林尘极其缓慢地抬起眼睑。
不是看向情绪崩溃的林萧然,而是掠过他那双通红执拗的眼,落向那扇开敞的轩窗之外。
他并未言语。
转头看向窗外。
窗外,暮色沉沉晕染开。
清河县城的万千屋宇瓦舍在渐浓的灰色里层叠铺展,被笼罩在一种虚假的安宁之中。
偶尔几缕炊烟升起,又迅速被暗下来的天光吞没,如同从未存在过。
他的唇微微动了一下。
没有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