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城老剧场的木质座椅上,还残留着经年累月的爆米花的甜香味。
舞台上没挂幕布,斑驳的墙皮裸露出红砖,几盏聚光灯歪歪扭扭地悬着,光柱里浮动着细小的尘埃。
这里曾是星城最火的话剧剧场,后来被院线挤压得没了活路,空了整整五年。
何晟站在后台入口,看着杨承宣带着工作人员在调试设备,忽然听见观众席传来一阵骚动。
“那人谁啊?怎么穿着保洁服就上来了?”
“怕不是走错地方了吧?”
他探头望去,只见一个穿着蓝色工装,戴着橡胶手套的中年男人,正蹲在舞台中央擦地。
男人背对着舞台下面,身形佝偻,动作却很利落,拖把在他手里像根指挥棒,把散落的纸屑归拢成整齐的小堆!
“师傅,我们这儿试镜呢,麻烦您……”杨承宣走过去想劝阻。
男人猛地转过身,手里还攥着拖把,脸上沾着块灰渍,眼神却亮得惊人:“我知道是试镜,我就是来试镜的。”
他的声音带着点沙哑,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执拗。
杨承宣愣住了:“您……有报名吗?”
男人从裤兜里掏出张皱巴巴的纸。
“是张导让我来的,我叫王建国,在这儿扫了五年地,每天听着里面排戏,台词都能背下来了。”
他指了指后台,“你们要演《茶馆》片段?我会演常四爷。”
观众席上有人嗤笑:“一个扫地的还想演常四爷?别捣乱了!”
王建国没回头,只是慢慢脱下工装外套,里面是件洗得发白的中山装。
他走到舞台中央,往那儿一站,脊梁骨“咔哒”一声挺直了,刚才还佝偻的身形瞬间透出股凛然正气。
没等灯光打亮,他已经开口了,声音陡然拔高,带着股子穿透岁月的苍凉:
“大清国要完!”
五个字,像块巨石砸在平静的湖面!
刚才的嗤笑和质疑瞬间消失,只剩下了一阵死寂后突然爆发的掌声!
前排几个戏剧学院的学生,巴掌拍得通红也浑然不觉。
杨承宣张着嘴,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嗓子眼发干:“王……王师傅?您这……”
王建国没理会掌声,仿佛从常四爷的躯壳里刚剥出来,背脊那点凛然正气瞬间卸了,又变回那个微微佝偻、穿着洗白中山装的剧场保洁!
他搓了搓粗糙的手掌,脸上那块灰渍还在,眼神却亮得惊人:“您看,我……能行吗?”
“行!太行了!”杨承宣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激动得直晃,“王师傅!你这身本事,埋这儿简直是暴殄天物!”
他扭头冲后台吼,“登记!快!给王老师登记!常四爷!不,不止常四爷!你这戏路宽着呢!”
何晟站在后台阴影里,胸腔里那股激荡的热 流还没平复。
他看见李雪建老师不知何时已悄然坐在观众席第一排最角落的位置,手里的保温杯盖子拧开了又盖上,保温杯搁在腿上,忘了喝。
老先生的目光紧紧追着台上,那眼神,像老匠人发现了埋土里的璞玉,又惊又喜,还带着点迟来的心疼。
“何导,”颜梦曼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和长途奔波的疲惫!
“星爷说,名单上的人,他亲自打过招呼了,让我们尽管去请……”
何晟捏着那份还带着油墨香的合同,指节微微发白。
等他再次抬眼望向舞台的时候,林默已经上去了。
林默没化妆,穿着件半旧的灰色夹克,身形单薄得像片纸。
他要演的是《霸王别姬》里程蝶衣自刎前那段。
没有水袖,没有油彩,甚至没有剑!
他就那么空着手,站在舞台中央那片斑驳的光影里,微微垂着头。
观众席里有人小声嘀咕:“这……能行吗?没道具怎么演?”
林默没理会,他缓缓抬起头,眼神空洞,像是透过老剧场的穹顶,望向了某个虚无的戏台。
没有台词,没有动作,可一股子深入骨髓的绝望和疯魔,就那么无声无息地弥漫开来!
他嘴角似乎想扯出一个笑,却比哭还难看,脖颈以一种极其细微的角度微微后仰,仿佛真有一把冰冷的剑刃贴在那里!
“啪嗒。”
前排一个女观众手里的笔记本掉在了地上,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没人去捡。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被他身上那股子“不疯魔不成活”的气场死死攫住!
他明明只是站着,却让人感觉他下一秒就要碎裂开来!
李雪建猛地坐直了身体,手里的保温杯盖子“哐当”一声掉在水泥地上,滚出去老远。
他浑然不觉,眼睛死死盯着台上那个单薄的身影,嘴里喃喃着:“这小子……”
一个接一个的演员登场!震撼不断!
跑了十二年龙套的张建军!
他演《活着》里的福贵,抱着不存在的襁褓,对着不存在的家珍,咧着嘴笑,笑得满脸褶子都在抖,可那笑容底下,是比哭还难看的苦涩和认命!
他抱着“空气”轻轻摇晃,哼着不成调的摇篮曲,哼着哼着,声音就哽住了,眼泪无声地淌下来,砸在布满灰尘的舞台地板上,洇开一小片深色!
前排好几个观众跟着抹起了眼角!
夕阳的金辉彻底铺满了舞台,将演员们的影子拉得老长。
试镜结束,老剧场里却久久无人离场。
一种奇异的、混杂着震撼、激动和某种久违的敬畏感,在空气中发酵!
何晟这时才从后台缓缓走到舞台中央!
他环视着台下那些或激动、或沉思、或眼眶发红的面孔,也看向后台那些紧张又期待的眼睛!
何晟拿起话筒,指尖因激动而微微泛白,但声音却异常沉稳,如同穿透云层的阳光,清晰地落在每个人耳中:
“刚才,我在后台看了全程。”
“你们每个人,都很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