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想到,我在铺子里收的那只素缎绣花鞋,最后会要了师父的命。
我出生在秦岭南麓一个名叫‘湖河’的地方。
我爸妈死的早,从小和爷爷相依为命。
七四年破四旧的风气还没有结束,我爷爷因曾当过地主,被当地绣着红肩章的人找上了门,列了十几条的“罪证”后关进了牛棚,开启了游街批斗。
老话说的好,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
我爷爷那年身体本就不太好,又恰逢卡在73这个坎,被这么来回一折腾,不到两个月就一命呜呼了。
爷爷临终前,将藏在茅坑附近的五颗金豆子塞给了我,让我去豫州民权投奔三姑。
我当时根本不知道金豆子的行情,在熟人的一顿蛊惑下,将那五颗金豆子换了20块钱,在年跟前买了去豫州的车票。
那会儿的火车,还都是烧煤的“上游型”蒸汽火车,我转了两次车才到民权,刚出车站,揣在裤兜里的十八块七毛钱,就被贼娃子给顺了去。
要知道,那个时候的十八块七毛,可以买到上百斤的大米,可以买几十斤肉。
就因为这个事,我到现在还保留着把钱缝在裤衩子里的习惯。
到三姑家后,三姑夫根本不同意我住下来,他们说他们起早贪黑挣得工分,养活他们的六个娃娃都够呛,根本没有余力能养我。
没办法,我只能离开。
顶着大雪,我踏上了四处流浪乞讨的回家路。
豫州的灾荒年刚过去没多久,那时候大家日子都过得紧巴巴,我根本讨不到吃的东西。
为了活命,我不得不深夜去偷挖别人菜地里的萝卜,不得不顶着大雪挖荠荠菜,饿急眼的时候,我甚至会去啃松树桦树的皮,去吃观音土。
那段时间,我吃尽苦头,尝尽了人间冷暖。
也正是从那个时候起,我就在心底暗暗发誓。
我,秦鑫!
就算是没有任何人照顾,也一定要出人头地!
一定要过上好日子!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就在我即将饿死在潼关时,我遇到了我的师父孙八指。
当时我师父刚从豫西那边收完货回来,是他看到我昏倒在雪地上,大发善心救下了我,带着我回到了关中,让我成了铺子里的学徒伙计,给了我一口饭吃。
随后十年,我一直都跟着师父学习掌眼盘货,也算是把眼力给练出来了。
比如青铜器,我只需要看其色泽包浆、看其纹饰和铸造工艺,就能一口叫出它是商周的还是上周的。
时间一晃就来到了八八年。
从七月开始,陇西汾阳那片,就下起了持续性暴雨,没多久虢河决堤,让下游不少村子都受了灾,田地被毁,大量房屋倒塌。
在中原地区,这根本不算啥新鲜事,但在灾后重建时,住在汾阳烂泥河乡的黄老三,却在自家田地里,捡到了两窖“麻钱子”。
麻钱子,是陇西那片对古钱币的一种俗称。
在关中,我们管这东西叫麻钱或者麻元。
黄老三卖给师傅的那些麻钱五花八门,除道光、咸丰通宝外,还有汉代的半两和宋代的“政和通宝”。
这让师父笃定,烂泥河附近定然有着大墓出现。
因此刚过完年,师父就带着铺子里的伙计,急匆匆赶到烂泥河“喝货”去了。
而我,则被留下来盯铺子。
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是三月初三。
没有打雷,但窗外却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
在我们关中地区,向来有“二月二剃头,三月三水祭”的习俗。
在那天,不论你是做什么营生,只要能腾出空,大都会早早聚集在渭水旁,穿上花红柳绿的大裆折腰裤,参加“祈福”庙会。
古玩街那些收黄货的铺子也不例外。
那些家伙,还没到晌午就先后关了门,大人小孩一窝蜂,全都跑河边凑热闹去了。
我那时才二十岁出头,正是喜欢上赶着凑热闹的年纪。
紧赶慢赶着,总算是晌午时盘完了库。
我拿起马勺,从缸里舀起一瓢凉水,就着昨个晚上剩下来的锅盔,应付了咕咕叫个不停的五脏庙后就准备出门。
“叮铃铃……”
可还没等我锁门,一个穿着蓑衣的瘦小男人,裹挟着河腥味闯进了屋子,将悬挂在门口黄铜风铃惊得乱颤。
“老板,收货伐?”
闯进来的那个男人,整个人都被宽大的蓑衣包裹着,头上还戴着个斗笠,我根本看不清他的模样。
他说的是吴方言,这在关中地区并不常见。
我记得他的声音,很低很细,有点像折子戏里的小生,若不是看到他领口处微微凸.起的喉结,我可能会认为说话的是一个女人。
“后生,这可是明代上好的东西嘞……一千要伐?”
那人张口就要一千,这让我心底有些吃惊。
要知道,八八年的一千绝对不算小钱了,隔壁柱子他二舅,在县里供销社当主任,一个月才拿八十二块五。
“是熏货还是黄货?”
我皱着眉头问了声。
熏货是假货或者说仿制品,而黄货则是真古董。
一般来说,明代的物件,只有品质很好的真家伙才能值得起一千这个数,如果是假货或者仿品,价格可能只有十分甚至百分之一。
“小后生,我这可是上好的水头……”
那男人笑着摇了摇头,扯开身上的盘扣,露出了怀中那一角油纸。
水头,又叫生头货。
是指那些刚从墓里拿出来,还没有经过杀绣和流通的一手货源,是那些喜欢在斗里上夜班刨红薯的人,摸出来的玩意。
倒过斗的朋友应该都知道,在关中地区,去哪里刨红薯指的就是去哪里盗墓。
对于水头货,我一直都很感兴趣,只是入门后师父根本不让我碰这玩意。
“水头货,探阴锣。活人摸,无常拖。三钱买断阎王账,九泉下面裹衣裳。”
这是师父的原话。
按照他的意思,收那些来历不明的水头货,就等于答应用自己阳寿去换富贵,是间接和阎王爷画了押。
我根本不信师父的这些说辞,反而觉得是师父思想太守旧。
在我看来,那些没有流通的水头货,个顶个都是好东西,若是能转手卖到潘家园、天津道等地方,肯定能赚的盆满钵满。
只是这些年,在师父的眼皮子底下,我也只能按下心底好奇,恪守着师父不收水头货的规矩。
如今趁着师父不在,我看着那人怀里的油纸包,心思顿时活络了几分。
“你是单干户?”
单干户是圈内黑话,指的是没有团伙独自倒斗的人。
我的猜测并不是空口无凭,自从这家伙进来后,我就从他的身上,闻到了一股淡淡的河腥味,而且他的指甲缝里满是黑漆漆的泥巴,很像单干户打的作风。
“小后生年纪不大,眼力还怪好的嘞!”
“拿出来瞧瞧吧!”
男人笑着点点头,随后当着我的面,将揣在怀里的油纸包层层剥开,露出了一只刺绣着‘狮子戏球’纹样的素缎绣花鞋。
“这是……楠木打造的木胎高底三色绣花鞋?”
看到那只绣花鞋的第一眼,我立刻就被吸引了。
我跟着师父看货掌眼也有十来年了,期间,也曾陆陆续续收过一些不同朝代、不同款式的绣花鞋,可没有一双绣花鞋,能和眼前的这只绣花鞋相提并论。
我戴起验货的手套,一只手托起绣鞋,借着油灯细细看了起来。
普通的素缎绣花鞋,虽说采用多层布帛纳制,但其鞋底的厚度,大都是不超过一厘米的平底,而且为了更好适配‘三寸金莲’,它们的鞋头往往会微微上翘。
但眼前的这只绣花鞋,木胎高度少说也在三厘米往上,而且侧面用来勾勒并蒂莲的银线,在油灯下泛着尸蜡般的光泽。
师父曾告诉我,古代对于衣食住行的规制相当细致。
就拿绣花鞋来说。
即便是富贵人家的大户小姐,她们绣花鞋的鞋面,刺绣的图案也大都是牡丹、莲花、菊.花这些象征清洁的花卉主题,是绝对不会采纳动物纹饰。
一般来说,只有拥有皇室血脉的宗族子女,才会被允许使用狮子、凤凰这些象征权力的图案。
光从这点来看,眼前这只绣花鞋的主人,曾经的地位绝对不低,至少也得是个皇亲国戚。
此外,我还发现这只绣花鞋的鞋口处,绣着一幅‘童子捧桃’的图案,上面的童子,笑呵呵的举着一枚仙桃,整个人极其喜庆。
至于鞋底处,也不知是不是处理不当,上面沾着一团干涸的血迹。
这东西,在我看来,绝对算得上是一只成色极好的万历年水头货。
美中不足的是,这绣花鞋并不是完整的一双。
它,缺了左脚。
但即便如此,转手卖个大几千上万,也并不是一件难事。
“三百我收了……”
听到我的报价,那男人顿时急了,“后生,你不懂可不要乱报价嘞,我这可是好东西,常安那边有人给我三百六,我都没卖得嘞!”
我摇摇头,笑道,“这东西成色是不错,但可惜只有一只……”
“你这东西要是完整的一双,别说三百五百了,就算是一千两千,我都可以要……”
“可现在只有一只,你觉得一只绣花鞋,有人愿意出高价买吗?”
看着男人抱着绣花鞋眉头紧皱,向来擅长察言观色的我知道,这个价格估计快到那家伙的最低预期了,这会他肯定纠结的厉害,必须得给他来个狠的……
磨了大半个小时的嘴皮子,最终我以三百六十五块的价格,从男人的手里拿下了那只绣花鞋。
就在我洋洋得意,准备给师傅一个惊喜时,却没想到变故已然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