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我再次回到铺子里时,已是第二天晌午了。
铺子里的伙计,依旧和往常一样忙碌着。
“鑫哥,你怎么一个人回来了?”
伙计四眼仔,瞧见我一个人挎着个褡裢回来,用手肘撞了撞我的胳膊,左顾右盼小声问:“掌柜的呢?怎么没跟你一起回来?马上要到小暑了,该给咱们算工钱了……掌柜不会故意躲着我们这些伙计吧……”
“就你一个月那三瓜两枣,至于让师父躲着你吗?”
我白了眼四眼仔,没好气的说了句,努力想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和往常一样。
只是听到四眼仔说的那个‘躲’字后,我心里格外不是滋味。
四眼仔本名田大壮,是我在铺子里处得还不错的兄弟,掌眼的活儿也利索。
这家伙有个嗜好,就是特别喜欢买那些漂洋过海来的洋玩意儿。
为了一副金丝边眼镜,他能吃好几个月的咸菜窝头。
打那以后,
我们就不再叫他的本名,而是都改口叫他‘四眼仔’这个外号了。
“四眼仔,我看你是闲的蛋疼了吧?你要是没事干……可以去帮帮其他伙计!”
“鑫哥你又拿我开涮了……”
田大壮推了推他鼻梁上那副宝贝得不行的金丝边眼镜,讪讪一笑:“这不是刘大脑袋跟我说,又进了一批洋玩意,我想去看看……可我手里没……”
说着,
田大壮对我比划了个‘没钱’的手势:“鑫哥,我的鑫哥哎,你就行行好告诉我,这趟活儿顺不顺利?搞到啥好水头了没?掌柜的啥时候给我们发工钱呀?”
四眼仔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刀子,狠狠扎在了我的心口上。
看着四眼仔那张惦记着工钱的脸,
我突然意识到,铺子里生活和下墓倒斗刨红薯,完全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这里的生活依旧平淡,这里的烦恼也依旧琐碎。
而我跟他不一样,
我是踩着大锤和师父的尸骨,才狼狈的从那个恐怖的地下世界里爬回来。
我张了张嘴,声音却哽在了喉咙里。
我想告诉四眼仔,师父再也回不来了,想说我们这趟差点全军覆没,想说那贵妃墓里遇到的种种恐怖……
但最终,
我想说的那些话,全都被我咽进了肚子。
他们都是生活在正常世界里的人,没必要去深入了解这些东西。
只是……
一想到师父惨死的模样,心底的酸楚感,就忍不住地冲上了我的鼻腔和眼眶。
田大壮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他可能是察觉到了我的不对劲,他看着我怀里抱着的那个染血的褡裢,
“鑫娃子……你……你没事吧?”
田大壮收起了嬉皮笑脸,语气变得小心起来,“掌柜的他……是不是出啥事了?”
我猛地低下头,避开四眼仔追问的目光,生怕再多说一个字,情绪就会彻底决堤。
“别问了……”
我用力地摇了摇头,然后哑着嗓子说道:“你们的工钱,师父早就给我说了,会准时在小暑前发给你们的!”
说完,
我不再理会四眼仔,抱着褡裢低着头,几乎是逃着穿过前堂,回到了后院。
身后,
隐约传来四眼仔和其他伙计压低嗓音的的议论声。
“欸,四眼哥,鑫哥咋了?看着像丢了魂似的……”
“不知道啊……掌柜的也没见着……”
“别是出啥事了吧……”
我下意识加快了脚步,“哐当”一声,关上了师父的房门,也将外面所有的声音隔绝开来。
只是门板并不隔音,外面伙计们窸窸窣窣的议论声虽听不真切,却像蚊子似的钻进耳朵。
我知道,他们一定在猜,掌柜的怎么了,我怎么了。
屋子里的一切,都摆放得和师父离开时一模一样。
就好像下一秒,
师父就会推门进来,骂骂咧咧地说我又偷懒不干活。
可现在,
这屋子空得让人心慌。
我背靠着冰冷的门板,身体缓缓滑落,最终无力地瘫坐在了地上。
怀里的褡裢落在了膝头,那团褡裢上早已干涸发黑的血迹,让我整个人都忍住不颤抖起来。
虽然一切如常,
但我知道,
什么都不一样了。
从今往后,
再也没有那个嗓门洪亮,会举着扫把追着我打的师父了。
铺子里,也不会再有那个抠抠搜搜,却总是准时把工钱发到伙计手里的掌柜孙八指了。
不知在地上瘫坐了多久,
直到双腿麻木得失去知觉,我才挣扎着扶着门板站起来。
目光扫过师父睡的那张硬板床,那张磨得发亮的八仙桌,还有墙上挂着的、师父说是镇宅用的那把锈迹斑斑的青铜短剑……
每一样东西,都在无声地撕扯着我的神经。
最终,
我的目光定格在桌子下方。
那里有一个极其隐蔽的暗格。
在大锤三娘他们离开准备,在从秦都鬼市回来的当晚,师父曾醉醺醺地指着那里对我说:“瓜娃子,老子……老子压箱底的本事,都在里头咧……哪天老子要是嗝屁了……箱子里的东西……就……就归你了……”
当时我只当师父是喝多了胡诌,还笑着给他斟酒,让他别说晦气话。
不成想,
这次师父在抱着女尸跳下铁链时,又一次说了这话。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里的哽咽,挪开桌子。
按照记忆中和师父某次酒醉后模糊的印象,我蹲下身,手指在墙角几块看似严丝合缝的青砖上依次按压。
“咔哒。”
一声轻微的机括响动,墙角的一块地砖微微弹起,露出了个一尺见方的空间。
暗格里只有两样东西。
分别是一本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线装老书。
以及一封手写信。
手写信的封面上,写着‘秦鑫亲启’四个有些歪歪曲曲的大字。
我强忍着颤抖着身体,将书信打开,一句一句读了下去……
“鑫娃子,拔咒一事凶险万分,此行想要寻到那只素缎绣花鞋怕是不容易,临行前老子想了半宿,最后还是打算提前给你写下这封信,免得你个瓜娃子想不开!”
“若你看到这封信,就说明老子已经折在了墓里头,不过你小子也别钻牛角尖,路是老子自己选的,怪不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