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兽的心跳,从“灵核”深处爆发。
那不是蒸汽的嘶吼。也不是钢铁的摩擦。
那是沉稳、规律的律动,带着足以碾碎一切的威压。
嗡——
遍布飞艇骨架的黄铜管线,瞬间被炽烈的能量点亮。光芒在钢铁巨鲸的经络中奔涌。工厂穹顶的灰尘被这股脉冲震成粉末。它们在光束中,化为金色的暴雨。
“它活了!”
年轻的学徒工尖叫起来。手里的扳手砸在甲板上,发出哐当一声巨响。上千道目光,死死地钉在那颗正在“呼吸”的核心上。
脚下的铁甲板剧烈震颤。这不是机器的抖动。这是生的律动。
李二牛站在起重机旁。手掌紧贴着“灵核”冰冷的外壳。他能感受到那股足以倾覆一切的能量。
他抬起手,做了一个唯一的、向上的手势。
升空。
空气凝固成铁块。
老约翰颤抖着手,拉下了总控台的阀门。他没有流泪,他只是死死盯着压力表,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
汤姆的机械义肢死死扣住船舷。指节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他那张常年冷漠的脸上,此刻有两道汗水冲开油污,划出清晰的痕迹。
飞艇底部,四个巨大的蒸汽喷口猛地喷出白炽气流。热浪冲垮了厂房的地面,扬起一片尘土。
整座工厂,这座用废料和希望砌成的堡垒,开始脱离地面。
一寸。
一尺。
一丈。
它升起来了。
透过厂房破碎的窗户,工人们看到了码头的吊臂。看到了对街的屋顶。他们看到了那些曾经只能仰望的贵族塔尖。
此刻,那些高耸的尖塔都在他们的脚下。变得渺小如蚁。
“飞起来了!”
压抑到极点的寂静,被狂喜彻底炸开!
“我们飞起来了!!”
山呼海啸。工人们跳着、吼着。他们把帽子、扳手、甚至是被汗水浸湿的衬衫扔向空中。
安妮抱着老约翰,放声大哭,她瘦小的身体抖得像一片树叶。老约翰只是紧紧抱住她,喉咙里发出一种压抑已久的,类似野兽的低吼。
汤姆仰头,那只钢铁手臂第一次像是拥有了温度。他用机械手狠狠砸了一下船舷,巨大的撞击声淹没在欢呼中。
他们用自己的手,将自己的家园,送上了天空。
李二牛看着这一切。他看到那一张张因狂喜而涨红的脸。他看到他们眼中迸发出的、足以烧穿黑夜的光。
他赢了。
就在这一刻,所有的声音——欢呼、蒸汽的嘶鸣、金属的共振——瞬间消失。
世界,安静得只剩下“灵核”那沉稳的、但正在被削弱的心跳。
工人们脸上的狂喜凝固了。他们保持着跳跃、拥抱、大笑的姿势。一切色彩正在迅速褪去,变成单调的灰白。
李二牛猛地回头。
一个身影,不知何时出现在他面前。
那人穿着体面的长风衣。头戴镶着鸦羽的礼帽。帽子的阴影遮住了他的上半张脸。
他没有看李二牛,而是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这艘静止的飞艇。他抬起手,食指轻轻碰了一下“灵核”冰冷的外壳。
“李二牛,你赢了。”
那人的声音温和,却带着一种超越时空的不屑。
他抬起头。帽檐下的脸孔开始闪烁、扭曲。
前一秒,是街角那个瘦骨嶙峋的报童,脸上带着可怜的乞求。
下一秒,是银行里那个拒绝贷款、神情倨傲的经理,嘴角是冰冷的嘲讽。
再下一秒,是码头上那个断了手臂、眼神空洞的女工。
他的脸,在每一次心跳的间隙,都变换成李二牛曾经见过除了徐翼翼以外的每一个人。翠花的脸,废土中红姐的脸,那些渴望和绝望的面容,在他脸上轮番上演。
“你让爵位自己融成了铁水,这比任何暴力都锋利。”绅士微笑着。他的声音带着赞许,但没有丝毫温度。
他的脸孔最终定格在一个冰冷的、数据流般的虚影上。
“你给了他们武器,给了他们尊严,给了他们一座会飞的家。”
他向前一步。一股冰冷的寒意直冲李二牛的脸上。
“但你记得自己是谁吗?”
这个问题,像一根针,刺入李二牛的脑海。
我是谁?
我是李二牛。
我是……
眼前的灰白世界开始剧烈地闪烁、扭曲。
工厂的墙壁像融化的蜡一样剥落。露出后面无数行飞速滚动的绿色代码。
巨大的飞艇骨架,分解成亿万个发光的像素点。
脚下的铁甲板变得透明。下面是深不见底的纯粹黑暗。
“咔嚓——”
世界碎了。
尖锐的耳鸣声取代了“灵核”的心跳。那声音不是来自外部,它直接在他的脑子里尖啸、摩擦。
李二牛的脑子像是被生生撕裂。剧痛让他无法呼吸。他张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记忆的碎片,像决堤的洪水,冲垮了他脑中那座名为“李二牛”的堡垒。
……
无影灯。
冰冷的金属器械。弥漫在空气中的消毒水气味。
他躺在一张窄小的病床上,身上插满了管线。细长的导线连接着他的头皮。
旁边的心电监护仪,发出规律的、平直的“滴——滴——”声。
他不是李二牛,但他也是李二牛。
他是大名叫李珣,但是他的祖父叫他二牛。
他原本是一名人工智能专家,家族颇有产业,但是为了保卫祖国弃笔从戎。
他也是“脑机故事舱”项目真正的投资人。
这个故事仓本来为了给一些PTSD的士兵用于心理康复使用。
但是有次出任务,他自己经历了一次爆炸后,李珣的耳朵里就没停过尖啸声。那不是幻觉。是神经损伤后的持续性耳鸣,像一把电钻,在他脑子里二十四小时不停歇地磨。
他躺在床上,天花板上细微的纹路,在他眼里都会扭曲。变成爆炸时飞溅的金属碎片。
他不敢睡。一闭眼,那些焦黑的残骸、被烧穿的钢板就会在他面前重演。
现实世界,成了一个高压锅。他把自己关在里面,但压力不断攀升,随时都能炸开。
他无法面对。
他自己是“脑机故事舱”项目的首席架构师。他知道所有代码和后门。
李珣给自己设定的目标,从一开始就不是治愈。
他设计了一个虚拟世界。他要钻进去,让那个叫“李二牛”的ID。在故事里自己对自己亲手执行删除指令。
他把自己塞进了实验仓。他潜入了自己编写的虚拟世界。
他要逃。他要死。他要用一场虚拟的死亡,了结这场现实带来的无尽折磨。
现在,他醒了。以“李珣”的身份,躺在冰冷的器械中。
而他那个本该被删除的ID——“李二牛”,却在虚拟世界里,赢得了胜利。
他想死,系统却不让。系统不仅不让,还把他变成了囚禁在这个世界里的最高管理者。
这是何等荒唐的讽刺。
“但系统出了错。”
那个戴着鸦羽帽的绅士,此刻就站在他病床边。他的脸不再闪烁,而是定格在一个冷酷的、数据化的面具上。
“你的‘自杀权限’,在进入时被系统锁定。”系统的声音带着一种残忍的嘲弄。
“它转化为了‘最高管理员’权限。”
“你想死,系统却让你成了这个世界的神。”
李珣的目光,艰难地转向旁边。他的脖子僵硬,每动一下都带着电钻般的耳鸣。
隔壁床上,同样躺着一个女人。
她的面容苍白而平静。长长的睫毛覆盖着眼睑。胸口随着呼吸机平稳地起伏。
是徐翼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