押送王奎的车队驶入东海市局大院时,天已大亮。
彻夜的奔波和紧张凝结在每个人眼角眉梢的疲惫里,但更多的是一种案件告捷后沉甸甸的踏实感。
车门打开,王奎被民警押下来,手上的铐子闪着冷光。
他脸上的嚣张和侥幸在北海湾码头就被彻底打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阴沉,眼神里挣扎与算计交替闪现。
就在被押向办案区的路上,他的目光扫过站在车边正与邢建伟低声交谈的顾沉舟,脚步猛地一顿。
“顾警官,”王奎的声音有些沙哑,却带着一种突兀的、下定决心的急切,“我……我想主动交代。能跟你谈吗?”
邢建伟和顾沉舟对视一眼。邢建伟微不可察地点了下头。这种时候,嫌疑人主动开口,求之不得。
审讯室的灯再次为王奎亮起,只是这次,他不再是那个负隅顽抗的悍匪。
或许是一路的思想斗争,或许是顾沉舟最后那几句戳中他命门的话彻底击碎了他的幻想,王奎几乎没怎么挣扎,就如同倒豆子般,开始交代。
他的走私网络远比李刚所知更为庞大和盘根错节。
从东海到边境,再到境外,一条条隐秘的线路、一个个或真或假的贸易公司、一批批或熟悉或只有代号的上下线,在他干涩的叙述中逐渐清晰地勾勒出来。
他不仅走私奢侈品、药品,甚至还涉足珍稀动植物制品,几乎什么赚钱碰什么。
李刚的“迅达快递”,只是他众多中转渠道里比较稳定的一条,并非唯一。
记录员的手指在键盘上飞快敲击,几乎跟不上他的语速。
邢建伟在一旁听着,脸色越来越凝重。这案子的深度和广度,已经超出了最初的预计。
顾沉舟则冷静地听着,偶尔插话追问一两个关键细节,确保逻辑链的完整。
王奎的主动坦白,如同推倒了第一张多米诺骨牌,后续的取证、抓捕、查封工作虽然庞杂,却方向明确,势如破竹。
这起由快递员张强之死引出的案中案,终于在此刻,被彻底撕开了所有伪装,完全告破。
李刚、孙明、王奎……一系列名字被列入移送起诉的名单。
而在所有的交错关系中,李刚成了连接两起大案——杀人案与走私案——的唯一枢纽人物。
法庭的判决来得很快。证据确凿,链条清晰。
孙明故意杀人,罪名成立,判处死刑。
王奎走私普通货物物品罪、非法持有枪支罪、偷越国(边)境罪等数罪并罚,情节特别严重,社会危害性极大,判处死刑。
李刚,同样涉及故意杀人、走私多项重罪,但鉴于其有重大立功表现,提供了关键线索,最终被判处死刑,缓期两年执行。
宣判后,在移送监狱执行前,李刚提出想再见一次顾沉舟。
会见室里,他穿着囚服,整个人瘦脱了形,眼神浑浊,早已没了当初那点油滑和侥幸。
“顾警官,”他声音干涩,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恳求,“判下来了……死缓。我知道,这已经是天大的运气,是你们帮我争取的。”
他停顿了很久,手指无意识地绞在一起,喉咙滚动了好几下,才极其艰难地再次开口:“我……我闺女……我能不能……再见她一次?就一次。我怕……这辈子再也……”
顾沉舟看着他眼中那点微弱却真实的希冀,沉默了片刻,然后缓缓地、坚定地摇了摇头。
“这不符合规定,李刚。”他的声音平静,没有嘲讽,也没有怜悯,只是在陈述一个冰冷的事实,“你现在是罪犯。探视有严格的程序和限制。”
李刚眼中的光瞬间暗淡下去,肩膀垮了下来。
顾沉舟顿了顿,补充道:“如果你的女儿还愿意认你这个父亲,她可以作为家属,按照规定申请探监。这是她可以做的选择,不是你。”
李刚愣愣地听着,头慢慢低了下去,很久,才极其轻微地点了点。一滴浑浊的眼泪砸在他紧握的衣袖上,洇开一小片深色。
他接受了这个由他自己一手造成的、无法更改的现实。
……
案子彻底终结,卷宗归档。邢建伟心里一块大石头落地,张罗着要请专案组的核心成员们吃顿火锅,算是庆祝,也是犒劳。
烟火气十足的火锅店里,红油翻滚,热气蒸腾。
几盘毛肚、黄喉、肥牛下肚,冰啤酒一灌,连日来的紧绷和疲惫似乎也随着汗水蒸发出体外。
气氛渐渐热络起来。
赵峰嗓门最大,嚷嚷着要敬顾沉舟,说他眼睛太毒,脑子太快。刘晓笑着说他拍马屁。张辉几杯啤酒下肚,脸膛泛红,话也多了起来。
话题不知怎么,就拐到了邢建伟身上。张辉勾着顾沉舟的肩膀,舌头有点大,声音也压低了,带着点酒后的感慨和倾诉欲。
“沉舟啊……你小子行!真行!邢队那天在会上那么说,我是真没想到。”
他打了个酒嗝,眼神瞟向正和旁边人划拳的邢建伟,压低声音,“你别看邢队现在这样,审个嫌疑人瞻前顾后,办案子讲究程序规矩,有时候固执得气人……他年轻那会儿,可不是这样。”
顾沉舟放下筷子,安静地听着。
“那会儿,邢队跟李队,那是咱们局里齐名的两把尖刀!猛得没边!冲起来不要命!”张辉眼里闪着光,仿佛看到了当年的景象,“有什么硬骨头、险案子,都是他们俩顶上去。”
他的声音忽然低沉下去,脸上的红光也仿佛黯淡了些。
“后来……有一次行动,围一伙持枪的亡命徒。情况有点复杂,邢队判断强攻时机到了,带着人就冲了进去……没想到,里面有个拐角没扫到,黑枪……”
“跟他最近的一个兄弟,替他挡了……伤了脊柱,人废了,只能退役……”
张辉猛地灌了一口啤酒,抹了把嘴。
“就那一次之后,邢队就变了。人没以前那么爱说爱笑了,办案子……再也不冒一点险。什么都讲经验,讲程序,讲证据链百分百扎实。谁要提出点大胆的假设,他能把人骂得狗血淋头。”
他拍了拍顾沉舟的肩膀:“所以啊,沉舟,博雅斋那案子,他不是针对你。他是……他是怕了。怕再因为任何一个判断失误,害了身边的人。”
“他那不是固执,是……把自己给捆起来了。”
顾沉舟沉默着,看向那桌正撸起袖子划拳、笑得眼角褶子都堆起来的邢建伟。此刻的爽朗背后,原来压着这样一段沉重的往事。
他忽然就明白了,为什么在博雅斋现场,邢建伟会对那几道细微的划痕如此排斥,为什么会那么坚持“自杀”的初步判断,为什么会对他的“异想天开”那般恼怒。
那不是轻视,而是一种经年累月、用惨痛教训换来的、近乎偏执的自我保护机制。
经验主义和程序正确,是他给自己和队友套上的护甲,虽然有时显得笨重,甚至可能错过战机,但却能最大程度地避免重蹈覆辙。
“行了,瞎嘀咕什么呢!”邢建伟似乎注意到这边的低语,笑着吼了一嗓子,“喝酒都堵不上你们的嘴!赶紧的,赵峰,别装死,轮到你了!”
气氛重新热闹起来。
顾沉舟端起酒杯,抿了一口。冰凉的酒液滑过喉咙,心里却对那位看似保守固执的老刑警,多了几分理解和敬重。
这顿庆功宴,楚风没来。他只在散场前发了条简洁的短信给邢建伟和顾沉舟,说省厅还有紧急公务,必须立刻返回,感谢协作,后会有期。
短信措辞得体,却带着一种明显的距离感。
顾沉舟能感觉到,这位心高气傲的“刑侦天才”,两次三番在自己这里受挫,尤其是北海湾码头这次,虽然最终合作破了案,但那种较劲的心思恐怕更深了。
后会有期。恐怕下次再见,不会是简单的同事协作。
火锅的热气氤氲上升,模糊了窗外城市的夜景。
案子破了,罪犯伏法,似乎可以暂时画上一个句号。
但顾沉舟知道,对于刑警而言,永远没有真正的终点。城市的阴影里,总有新的罪恶在滋生。
他拿起筷子,夹起一片滚烫的毛肚,在油碟里蘸了蘸,送 入口中。
咀嚼的,是食物的美味,也是刚刚获得的这些信息。
下一刻,或许就在下一刻,警铃又会再次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