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泽天报到那天,刑侦大队的气氛有点微妙。
他穿着干净的衬衫,背着双肩电脑包,在一群穿着便服或旧警服、大多带着点烟味和熬夜痕迹的刑警中间,显得格格不入。
魏建国只是简单打了个招呼,眼神里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
他身后的老刑警们窃窃私语,对这个从市局机关下来的“眼镜书生”担任新成立的指挥中心主任,不断交换着自己的想法。
陈默亲自把张泽天带到指挥中心那间新收拾出来的小办公室。
两台从翠湖市局弄来的方正电脑已经装好,桌子上还堆着一些网线和电源插板。
虽然环境简陋,但总算有了个专门的地方。
“地方小了点,先将就着。”陈默指了指电脑,“家伙什给你弄来了,接下来怎么弄,看你的了。”
张泽天推了推眼镜,环顾四周,没有抱怨,直接问道:“陈大,人手呢?光有设备和我一个光杆司令,玩不转啊。”
“需要什么样的人?”陈默问。
“能干活的,肯学电脑的,最好是年轻点的。”张泽天说的很直接,甚至有点生硬。
“老同志…不是说不好,但思维习惯、学习速度,还有对电脑这东西的接受度…沟通成本太高,效率太低。我需要能快速上手、能按我思路执行的人。新警最好,白纸一张,也好教。”
陈默沉吟了一下。
张泽天说的要求很现实,甚至有点不近人情,但确实点中了要害。
情报分析需要的是新的思维方式和工具技能,让习惯了摸爬滚打的老刑警从头学电脑录入、学数据分析,抵触情绪大,效果也难保证。
“行。”陈默没犹豫多久。
“今年分局新分来的五个见习民警,全给你!另外,我再从其他中队调一个刚工作两年的内勤小周过来,她懂点基础电脑操作。六个人,够不够起步?”
“够了!谢谢陈大!”张泽天眼睛亮了。他没想到陈默这么痛快。
六个年轻人很快被集中到指挥中心。
三男三女,对于这份新的情报工作,他们心中同样有些疑惑,毕竟这之前在警校可从来都没学过。
张泽天没废话,立刻开始了他的“魔鬼培训”。
培训内容很基础,但对这些2002年的新警来说,却充满了挑战。
比如Windows 98系统的基本操作,虽然简单,但要想上手还是有难度的,此外张泽天还发现很多新警打字用的都是“一指禅”。
Word文档录入规范、Excel表格的建立、排序、筛选、简单公式应用,这些都要学。
更重要的是,如何将一份份零散的报案记录、走访笔录、现场勘查报告里的关键信息等提炼出来,规范地录入到Excel表格的不同列中,形成初步的结构化数据。
张泽天要求极其严格,格式错误、录入错别字都会被他毫不留情地点出来。
“张主任,这打字也太慢了…”一个叫王斌的男见习警盯着键盘,手指笨拙地敲着。
“慢就练!每天下班加练一小时指法!”张泽天面无表情。
“张主任,这个案子的损失物品描述写的是‘金项链一条’,要录入到‘物品特征’列里,但具体多重、什么款式没写,怎么办?”另一个女见习警李梅问。
“标注‘信息不详’,但必须录入!所有信息,只要可能有关联,都要记录!现在看起来没用的,串案时可能就是关键!”张泽天强调着信息完整性的重要。
“啊?还要用公式算平均值?我数学不太好…”有人小声嘀咕。
“会用就行,不用你推导!照着我的步骤做!”
几天高强度培训下来,几个年轻人叫苦不迭,感觉比警校训练还累,一走出警局,脑子都是发懵的。
但张泽天的专业和那种近乎偏执的严谨,也让他们不敢懈怠。
小办公室里的键盘敲击声渐渐变得密集起来。
培训进行到第十天,案子来了。而且一来就是串案。
光明区接连发生多起临街商铺被盗案。
目标都是小超市、烟酒店、五金店。作案时间集中在凌晨1点到4点。
手法一致:暴力破坏老式的挂锁或门鼻锁进入,目标明确,直奔收银台和存放高档烟酒的柜台,现金、高档香烟、少量名酒被一扫而空。
现场凌乱,但同样没留下什么有价值的指纹或鞋印。。
案子按新流程,第一时间汇总到了指挥中心。
看着接警记录单上相似的作案手法、时间和目标,几个见习警都意识到这很可能是同一伙人所为的系列案件。
张泽天立刻组织人手,将所有报案信息录入他设计的“侵财类案件信息表”。
包括:案发时间、具体地点、被盗物品清单、损失金额、作案入口破坏方式、现场是否有监控等。
表格很快填 满了几十行。张泽天盯着屏幕,手指在键盘上敲击,运用Excel的筛选和排序功能,尝试找出规律。
“陈大,”张泽天拿着初步整理好的表格找到陈默。
“案子汇总了,初步看是同一伙人,流窜作案可能性大。信息都在这。”他把打印出来的表格递给陈默。
陈默看着表格上清晰的分类和汇总数据,比以往看一堆零散笔录直观多了。
作案时间集中在后半夜,地点分散在光明区几个不同的街道,被盗物品以现金和高档香烟为主。
“有什么发现?”陈默问。
“时间分布上,集中在凌晨1-4点,但具体时间点很散,看不出明显规律。”张泽天指着屏幕上的筛选结果,“不过,香烟品牌高度集中,几乎都是中华、玉溪、芙蓉王这几个硬通货。”
“损失金额,小店普遍在几千到一万多不等。”他顿了顿,有些迟疑,“目前…信息量还是不够,主要是缺乏现场痕迹和目击线索,很难做更深的关联分析。我们…还在录入和熟悉阶段。”
陈默明白张泽天的意思。这支队伍太新了,工具的功能也有限,面对这种流窜性强、反侦查意识不弱的案子,指挥中心目前能做的,还只是信息的初步归类和展示,远达不到“情报导侦”、指引侦查方向的程度。”
“硬要他们现在出分析报告,很可能流于表面,甚至出错,打击新人的信心。
案子压力不小。短短几天,已经发了五起,商户们怨声载道,就连吴局都过问了。
按老规矩,这案子肯定直接压给负责侵财的二中队,让他们撒开人马去摸排蹲守。
陈默拿着那份打印的表格,心里有些犹豫。
是让二中队按传统方式先上?还是…让这支尚未成型的情报队伍,也尝试参与进来?
后者风险很大,新手上路,万一分析错了方向,不仅耽误时间,还可能闹笑话。
陈默找到了他的师父李爱国。
李爱国听完陈默的顾虑,嘬了口茶,眯着眼:“我说你小子,搞这个情报中心,花这么大代价,弄来电脑,调来张泽天,还塞给他一帮新兵蛋子,是为了什么?当摆设?”
“当然不是!”陈默立刻道。
“那就对了。”李爱国放下茶杯,语气平淡却有力,“好兵是打出来的,不是练出来的。你这支队伍,光在屋里对着电脑练打字、填表格,练到猴年马月也成不了气候。”
“真正的本事,是在案子上磨出来的!见真章,才知道哪里行,哪里不行。案子不等人,罪犯更不会等你把兵练好了再作案!让他们上!跟着案子走,边干边学!出了错,改了就是!总比一直捂着强。”
李爱国的话像一记重锤敲在陈默心上。
是温室里养不出能打仗的兵,情报分析的生命力就在于服务实战。
怕出错就不敢用,那永远也成不了器。
“我明白了,师父。”陈默眼神坚定起来。
回到大队,陈默立刻召集了魏建国、二中队中队长刘若凡,以及张泽天和他的指挥中心团队开会。
“这起商铺系列盗窃案,”陈默开门见山,“二中队为主力,负责摸排蹲守,重点放在有盗窃前科、特别是撬盗前科的人员,以及销赃渠道,尤其是烟酒店。”
刘若凡点点头,这思路是常规操作。
陈默话锋一转,看向张泽天和他的年轻团队:“指挥中心,你们的任务更重要!”
张泽天和几个新警都挺直了腰板,有些紧张又有些期待。
“第一,”陈默指着张泽天整理的那份表格,“继续深挖现有信息!把所有案发地点,在地图上给我精确标注出来!看看有没有空间上的规律,比如集中在哪几条路?围绕什么中心点?作案路线能不能大致画出来?”
“第二,仔细研究作案时间!不要只看时间段,精确到分钟!把每个案子的具体时间点列出来,看看有没有特定的间隔规律?比如每隔几天作案一次?或者集中在周几?”
“第三,也是最关键的,”陈默目光锐利,“给我仔细筛查所有报案记录里,店主或者附近居民反映的任何‘异常’!哪怕再小!”
“比如案发前几天有没有可疑人员在附近转悠?有没有人假装买东西踩点?有没有人打听过店里情况或者老板作息?晚上有没有听到过异常声响?”
“这些零碎信息,可能就藏在笔录的角落里!你们给我一条条找出来,汇总,关联!”
“第四,尝试联系周边分局、派出所,查询近期是否有手法类似的商铺盗窃案发生?如果有,立刻把信息要过来,录入我们的表格,扩大数据量!看能不能串并?”
陈默的指令具体而清晰,带着实战的压力。
“张主任,你带着他们,就围绕这四点,给我挖!每天向我汇报进展!我要看到你们的分析,哪怕是初步的、不成熟的推测!”
“记住,你们现在不是旁观者,是战斗员!情报就是你们的武器!”
“是!陈大!”张泽天深吸一口气,眼神里燃起了斗志。几个年轻新警也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责任感和紧迫感。
魏建国和刘若凡交换了一个眼神。陈默让这帮“学生兵”参与核心案件分析,这步子迈得够大。
行不行?他们心里都画着问号。但陈默的决心已下。
会议结束,二中队的人立刻风风火火地出去摸排了。指挥中心的小办公室里,气氛凝重而忙碌。张泽天迅速分工:
“李梅,王斌,你们俩负责把所有案发地点在分区地图上精确标注,用不同颜色大头针!找空间规律!”
“刘小刚,孙晓丽,你们俩仔细梳理每份笔录,把所有关于案发前异常情况的描述,无论多小,都摘录出来,单独建一个表!特别注意关于可疑人员踩点的描述!”
“周敏,你和我一起,重点分析作案时间点!把所有案发时间精确到分钟列出来,排序,计算间隔!看有没有周期性!”
“对了周敏,你顺便电话联系周边单位,请求协查类似案件!”
键盘敲击声比以往更加急促。
年轻的面孔上没有了抱怨,取而代之的是专注和一丝紧张。
错误在所难免,最累的还是张泽天,下面人的工作,报上来以后他还要亲自审一遍。有时候下面这些新警犯得错误很低级,比如地址输入的多了,就会出错。
这些错误张泽天能够理解,这帮新警刚接触没多久,指望马上捏合成一支成熟且有战斗力的部队,不太现实,但理解不代表宽容,做情报分析,最怕的就是马虎。
这些新警在张泽天的指挥下虽然笨拙但也付出了大量的努力,在浩如烟海的文字信息中,试图捕捉那稍纵即逝的关联。
真正的考验,随着这个系列盗窃案,重重地压在了这支稚嫩的队伍肩上。他们能在实战中凝练出战斗力吗?
所有人都在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