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仙台市，空气里带着一股子萧瑟的凉意。城郊结合部一处工地的简易工棚里，弥漫着劣质烟草和汗馊味混合的气息。

赵新佝偻着身子，蜷在铺着脏污棉絮的木板床上，发出一阵紧似一阵的咳嗽，每一声都像是要把肺管子咳出来，脸憋得发紫。

床头放着一个掉了漆的搪瓷缸子，里面是半缸浑浊的药汤。赵瑞峰坐在床沿的小马扎上，看着父亲痛苦的样子，手攥成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爸，药快没了。”赵瑞峰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不属于他十八岁年纪的疲惫。

他辍学跟着父亲在工地上干小工，搬砖、和灰、扛预制板，什么脏活累活都干，就为了多挣点钱。

可父亲这一病，天都塌了。

尘肺，医生说的，治不好，只能吃药拖着，药钱像个无底洞。

赵新好不容易缓过一口气，摆摆手，声音嘶哑：“…不顶事…别浪费钱了…”

“不行！”赵瑞峰猛地站起来，眼睛里布满血丝，“得吃！不吃更遭罪！”他看着父亲凹陷下去的脸颊，心里像被钝刀子割。

钱，都是钱闹的。

他前前后后跑了包工头许志豪的办公室好几趟，好话说尽，就差跪下了。

许志豪坐在宽大的老板桌后面，剔着牙，眼皮都没抬一下：“老赵是干活的时候病的？有医院证明是工伤吗？没有？没有就按规矩来！工程款还没结呢，我哪有钱垫？”

“你们父子俩的工钱，等年底结了账再说！这个病你们先自个儿想办法！”

那轻飘飘的“自个儿想办法”，扎在赵瑞峰心上。他想起父亲咳出的血丝，想起医生摇头叹息的样子，心中一股邪火直冲脑门。

办法？他能有什么办法？去偷？去抢？

他烦躁地走出工棚，蹲在满是砂石的地上，狠狠揪着自己的头发。

旁边传来脚步声，是同在工地上干活的周建秋。周建秋比他小几个月，也是早早出来混社会的，瘦高个，眼神里总带着点不服管束的劲儿。

“峰哥，愁啥呢？叔的病？”周建秋递过来一根皱巴巴的烟。

赵瑞峰闷头接过来，狠狠吸了一口，劣质的烟草味呛得他直咳嗽。“许扒皮那个狗日的，一分钱不给！我爸的药…快断了。”

周建秋也蹲下来，沉默地抽烟。

工地上拖欠工钱是常事，但见死不救，确实心黑。

“妈的，这帮黑心老板，心都是石头做的。”他低声骂了一句。

赵瑞峰没说话，只是盯着远处许志豪停在工地空地上的那辆墨绿色捷达轿车，车身上沾满了泥点子。

一个疯狂的念头，在他被绝望和愤怒烧得滚烫的脑子里，像野草一样疯长起来。

“建秋，”赵瑞峰的声音干涩，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狠劲，“你说…要是把许志豪绑了，让他家里拿钱来赎…能行不？”

周建秋吓了一跳，烟差点掉地上：“绑…绑他？峰哥，这…这可是犯法的！要掉脑袋的！”

“掉脑袋？”赵瑞峰猛地转过头，眼睛通红，“我爸现在就快没命了！许扒皮见死不救，他就不犯法？他比杀人犯还狠！”

他喘着粗气，“就绑他一次，拿到钱给我爸买药，咱们就放了他，远走高飞！不然…不然我爸就得等死！”

周建秋看着赵瑞峰通红的眼睛，又想起赵叔咳得死去活来的样子，心里那点害怕被一股子义气和冲动压了下去。

“妈的！干了！”他吐掉烟头，用脚碾灭，“这狗日的，是该给他点教训！峰哥，你说咋弄？”

一个粗糙到极点的绑架计划，在两个被生活逼到墙角的半大青年脑子里成型了。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天擦黑。

许志豪果然在小饭馆应酬完，哼着小曲，摇摇晃晃地走向自己的捷达车。

刚拉开车门，两条黑影猛地从旁边废弃的建材堆后面窜出来！赵瑞峰动作快，一棍子狠狠砸在许志豪的后脖颈上！许志豪哼都没哼一声，像截木头一样栽倒在地。

周建秋吓得手直哆嗦，赵瑞峰低吼：“快！抬上车！”两人手忙脚乱地把死沉死沉的许志豪塞进了捷达车的后备箱。

赵瑞峰摸索着用胶带缠住许志豪的嘴和手脚，再用绳子捆了几道。许志豪被这一砸弄醒了，惊恐地瞪大眼睛，在狭窄黑暗的后备箱里徒劳地挣扎，发出呜呜的声音。

“老实点！”赵瑞峰隔着后备箱盖恶狠狠地骂了一句，心跳得像擂鼓。他坐进驾驶座，周建秋钻进副驾。

赵瑞峰手抖得厉害，钥匙插了好几次才打着火。捷达车颤抖着，驶离了后巷，汇入稀疏的车流。他们打算把车开到城郊一处废弃的采石场，那里平时鬼影都没有，等着许志豪家里人送钱。

夜风从车窗灌进来，吹得赵瑞峰稍微冷静了一点，但恐惧感却更重了。

他强迫自己不去听后备箱里沉闷的撞击和呜咽声。车子开过一片居民区，路灯昏暗。突然，前面路口站着一个穿着制服的身影，正朝这边看。

南街派出所的所长周建！他刚处理完一个邻里纠纷，正准备回所里。周建认识许志豪的车，这辆墨绿色的捷达在附近工地老板里挺显眼。看到车开过来，周建下意识地抬手挥了挥，算是打个招呼，脸上还带着点熟人见面的随意。

车里的赵瑞峰和周建秋，魂儿差点吓飞了！做贼心虚的他们，看到警察朝他们挥手，脑子里瞬间一片空白，只有一个念头：完了！被发现了！

“他…他看见我们了！”周建秋的声音都变了调，带着哭腔。

赵瑞峰更是头皮发麻，血直往头顶冲！他猛踩油门，捷达车引擎发出一声嘶吼，想加速冲过去！

周建一愣。打招呼不理，还加速？这许老板喝多了？

但职业敏感让他觉得不对劲。他下意识地往前站了一步，想看清驾驶室的人，同时手已经摸向了腰间的警棍和对讲机，嘴里喊着：“哎！许老板？停一下！”

“他过来了！他过来了！”周建秋彻底慌了，指着窗外尖叫。

看着周建越来越近的脸，赵瑞峰脑子里那根叫做理智的弦，“啪”地一声断了！

极度的恐惧瞬间转化成毁灭一切的疯狂！他猛地一打方向盘，捷达车怪叫着冲向路边，嘎吱一声停住！

没等车停稳，赵瑞峰就推开车门跳了下去，顺手抄起了刚才打晕许志豪的那根短木棍！

周建完全没料到这个变故，刚走到驾驶室旁：“许志豪！你搞什么……”话音未落，赵瑞峰像头疯牛一样扑了上来！棍子带着风声，狠狠砸向周建的脑袋！

周建毕竟是警察，反应快，侧身一躲，棍子擦着耳朵砸在他肩膀上，一阵剧痛！

他闷哼一声，立刻反击，警棍狠狠抽在赵瑞峰胳膊上！两人瞬间扭打在一起！周建虽然年纪不小，但身手还在，几下就把赵瑞峰按在了地上，膝盖顶住他的后背，厉声喝道：“别动！警察！”

被按在地上的赵瑞峰，脸贴着冰冷粗糙的地面，巨大的恐惧和绝望淹没了他。

完了！全完了！绑架，还袭警！这辈子彻底毁了！他爸怎么办？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瞥见周建腰后皮套里，露出一个黑色的东西！

枪！

一个更疯狂的念头，像毒蛇一样钻进了他的脑子！抢枪！

“建秋！！！”赵瑞峰用尽全身力气嘶吼！

一直缩在副驾上吓傻了的周建秋，听到这声吼叫，像是被电打了一样！

他看到峰哥被警察死死压住，看到警察后腰那个黑色的东西，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救峰哥！他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猛地推开车门冲下去，从后面死死抱住了周建的腰！

周建猝不及防被抱住，重心不稳！赵瑞峰感觉背上的压力一松，抓住这千钧一发的机会，像野兽一样翻身挣扎出来！他红着眼睛，目标明确，扑向周建的后腰！双手死死抓住了那冰冷坚硬的枪柄！用力往外拔！

周建又惊又怒，奋力挣扎，一手肘狠狠向后捣在周建秋的肋部，周建秋痛得惨叫一声，但手没松！

赵瑞峰趁机把枪拔了出来！沉甸甸的，冰凉！他第一次摸到真枪，手抖得厉害，但他知道这玩意能要命！

他掉转枪口，胡乱指向周建，嘴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别动！放开他！”

周建看着黑洞洞的枪口，动作僵住了。

他认出了这两个小子，是许志豪工地上的人！他心念电转，想着怎么稳住局面。但赵瑞峰已经被恐惧和疯狂支配，他怕周建喊叫，怕引来其他人！

看到周建似乎想开口说话，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一个念头：让他闭嘴！

他双手握住枪，不是用枪口，而是像抡锤子一样，用沉重的枪柄，朝着周建的后脑勺，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砸了下去！

“砰！”一声闷响。

周建身体猛地一僵，眼神瞬间涣散，抱着他腰的周建秋感觉一股温热的液体溅到了自己脸上。

周建像根被砍断的大树，直挺挺地向前扑倒在地上，后脑勺一片血肉模糊，身体抽搐了两下，再也不动了。

时间仿佛凝固了。

路灯昏黄的光线下，只有两个少年粗 重的喘息声和后备箱里许志豪越来越微弱的呜咽挣扎声。

周建秋瘫坐在地上，看着地上周建身下迅速洇开的深色血迹，又看看自己手上沾的黏糊糊的东西，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哇”地一声吐了出来。

赵瑞峰也懵了。他看着手里沾着血和脑浆的枪，看着地上不动了的警察，巨大的恐惧像冰水一样浇遍全身。

杀人了…杀警察了…他腿一软，差点跪倒。

“峰…峰哥…我们…杀人了…”周建秋带着哭腔，语无伦次。

赵瑞峰猛地打了个激灵，不行！不能留在这里！他强撑着，弯腰去摸周建身上的钥匙，手指抖得厉害。

他摸到了手铐钥匙，还有一串车钥匙。他慌乱地把枪塞进自己破旧的夹克衫里，冰凉的金属贴着皮肤，让他稍微清醒了一点。他拉起瘫软的周建秋：“快走！上车！”

两人手忙脚乱地重新钻进捷达车。赵瑞峰发动车子，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声音，车子像受惊的野兽一样冲了出去，慌不择路地朝着城外黑暗的旷野开去。

车开出城区很远，四周一片漆黑，只有车灯照亮前方坑洼不平的土路。

后备箱里许志豪的挣扎和呜咽已经微弱得几乎听不见了。

恐惧感稍微退去，一种异样的、扭曲的兴奋感却在赵瑞峰心底升起。枪！他杀了警察，抢到了枪！这玩意儿在他怀里沉甸甸的，像握住了某种强大的力量。

他把车停在一条干涸的河滩边。四周寂静无声，只有风吹过枯草的沙沙声。

“峰…峰哥，我们…现在咋办？”周建秋的声音还在抖。

赵瑞峰没说话，他掏出那把六四式手枪，冰冷的金属在月光下泛着幽光。

他以前只在电影里看过别人开枪。怎么开保险？怎么上膛？他笨拙地摸索着，手指在扳机护圈和保险钮上乱抠。周建秋吓得往后缩：“峰…峰哥，别…别乱动啊…”

“闭嘴！”赵瑞峰低吼，心里那股邪火和一种想要掌控这毁灭力量的冲动越来越强烈。

他模仿着电影里的动作，手指扣住了扳机，对着河滩远处一个模糊的土堆影子，用力一扣！

“砰——！！！”

巨大的枪响在寂静的旷野里炸开！震得两人耳膜嗡嗡作响！一股强大的后坐力猛地撞在赵瑞峰的手腕上，震得他虎口发麻，差点脱手！子弹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巨大的声响过后，是死一般的寂静。赵瑞峰和周建秋都僵住了，两人心脏狂跳，仿佛要冲出胸膛。

几秒钟后，远处传来几声惊慌的狗吠。

但这巨大的声响，这强大的力量，却像一剂强烈的兴奋剂，猛地注入了赵瑞峰的血管！

他低头看着手里还在微微冒烟的枪口，一种前所未有的、掌控他人生死的扭曲快 感涌了上来！

刚才杀警察的恐惧似乎被这枪声冲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病态的亢奋。

“妈的…真够劲！”赵瑞峰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眼睛在黑暗中闪着疯狂的光。他回头看了一眼后备箱。

后备箱里，许志豪。这个见死不救的包工头，这个害他爸躺在工棚等死的罪魁祸首！

一股更深的恨意涌上心头。绑架？赎金？太麻烦了！有了这把枪，还怕弄不到钱？

一个更简单、更直接、也更疯狂的想法占据了他的脑子。

他拉开车门，走到车尾，打开了后备箱。许志豪蜷缩在里面，脸色惨白，满眼惊恐地看着他，嘴里发出呜呜的哀求声。

赵瑞峰看着他，眼神冰冷，再没有一丝犹豫。他举起了枪，枪口对准了许志豪的胸口。

“峰哥！别！”周建秋在车里惊恐地喊道。

赵瑞峰没回头，手指扣动了扳机。

“砰！”

又一声沉闷的枪响，在空旷的河滩上回荡，很快被风吹散。后备箱里，彻底没了声息。

赵瑞峰关上后备箱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走回驾驶座，发动车子。

“走。去翠湖。”他的声音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冷酷的决绝，“那地方有钱人多，找个地方取钱的，干一票大的。有了钱，买药，跑路。”

周建秋看着他，看着那把再次被塞进夹克里的枪，感觉一股寒气从脊椎骨窜上来。他知道，他们已经没有回头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