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9月16日,清晨六点三十分。
仙台市公 安局刑侦支队办公室内烟雾弥漫,王劲松一夜未眠,眼睛里布满血丝,但眼神却异常锐利。
根据陈默的建议和最新发现,他重新部署了搜查方向。
“重点三个位置:张远在302宿舍的书桌、衣柜,以及他在医学院实验室的个人储物柜。”
王劲松对几名队员下达指令,“尤其是可能藏匿微量毒物或容器的地方,不要放过任何角落。发现可疑物品,立即封存送检。”
“明白,王队!”
上午八点,一组队员首先抵达仙台大学研究生宿舍楼302室。宿舍另外两名室友赵磊和王鹏已被暂时安排到其他房间休息,便于警方开展搜查。
张远的书桌位于靠门一侧,整洁得近乎刻板。专业书籍按照高低顺序排列,笔记本和文具摆放得一丝不苟。
民警戴着手套,逐一翻阅书籍和笔记本内页,抖动书页检查是否有夹带,抽屉被完全拉开,垫纸也被拿起查看背后——未发现任何可疑物品或纸张。
接着是衣柜。里面挂着几件衬衫、外套和长裤,叠放的衣物也整整齐齐。
民警将每一件衣服取出,仔细检查口袋、衣领、缝线处,甚至捏揉感受是否有硬物,衣物下的隔板也被抬起查看——依然一无所获,只有淡淡的樟脑丸气味。
“书桌和衣柜太干净了,像特意整理过。”一名年轻警员低声对旁边的老刑警说。
老刑警点点头,没说话,示意继续下一步。
上午九点十分,另一组队员在医学院实验室管理员的陪同下,打开了张远在实验楼的个人储物柜。柜子不大,分为两层。
上层放着几本实验记录本、一叠打印的文献资料、若干一次性口罩和橡胶手套;下层则是一些零散的实验用品:烧杯、玻璃棒、几卷标签纸,角落里躺着一个巴掌大的透明玻璃小瓶,瓶口没有盖子,里面空空如也。
“王队,有发现一个空瓶子。”带队民警立刻用对讲机汇报。
“什么瓶子?具体特征?”王劲松的声音从对讲机传来,带着电流的嘶声。
“透明玻璃材质,大概5毫升容量,瓶身没有任何标签,瓶口无盖,内部干燥,无可见残留物。”
“封存好,立刻送回局里技术科,做毒物残留检测,重点查N-二甲基亚甲基亚硝胺。”
“收到。”
技术科接到样本后,立即投入检测。使用高灵敏度的气相色谱-质谱联用仪对瓶内壁进行取样分析。过程需要时间,所有人都在等待。
与此同时,王劲松安排人手再次对张远进行询问,重点围绕9月8日的实验细节和实验室物品使用情况。张远被请到市公 安局一间询问室,他依旧表现得冷静配合。
“实验室储物柜里的那个空玻璃瓶,是你的吗?”王劲松问。
张远点点头:“是我的。之前用来装无水酒精,偶尔擦拭实验台或者给器械消毒用。”
“什么时候用完的?瓶子为什么没扔?”
“大概……半个月前吧?具体记不清了。酒精挥发完了,瓶子就空了。觉得没坏,洗洗说不定还能用,就暂时放那儿了,后来忘了处理。”张远扶了扶眼镜,语气自然。
“你9月8日使用N-二甲基亚硝胺做实验,过程中有没有使用过这个瓶子?或者用它装过任何其他液体?”
“没有。那个实验用的是实验室专用的标准容量瓶和移液管,有严格精度要求,不会用这种小瓶子。”张远回答得很快,几乎不假思索。
询问进行了半小时,张远的回答依旧滴水不漏。王劲松让人将他送回学校,但要求他保持通讯畅通,随时配合调查。
下午一点,技术科的检测报告出来了:那个空玻璃瓶的内壁,未检测出N-二甲基亚硝胺残留。甚至连常见的有机溶剂残留都极其微量,接近于彻底清洗后的状态。
几乎是同时,负责再次走访询问室友的民警带来了赵磊提供的一个新情况。
赵磊被单独约谈时,显得有些犹豫,但在民警的鼓励下,还是说了出来:“王警官,我……我想起一个事。就是9月8号晚上,大概凌晨一两点吧,我起来上厕所,回来的时候,看见张远在厨房那边,好像……好像在弄什么东西。”
“厨房?宿舍那个小厨房?”王劲松立刻追问。
“对。就那个小过道,有个煤气灶和水池子,我们平时烧水热饭用的。我当时睡得迷迷糊糊,就看到他背对着我,站在水池那儿,手里拿着个小瓶子似的东西,在水龙头下面冲。”
“我还嘟囔了一句‘大半夜不睡觉干嘛呢’,他没回头,就嗯了一声,说‘没事,弄洒了点东西,洗洗’。”
“然后呢?”
“然后我就回床上接着睡了。当时真没多想,谁还没个半夜起来收拾的时候。但现在出了这事,我越想越觉得……有点怪。”
“具体日期确定是9月8号凌晨?”
“应该是。9号早上我还跟王鹏开玩笑,说张远昨晚半夜偷偷摸摸洗东西,是不是在实验室沾了什么脏东西回来。王鹏还说我想多了。”
王劲松立刻带人再次赶到302宿舍。那个所谓的“厨房”,其实是宿舍阳台改造的一个狭窄空间,只有一个微波炉、一个不锈钢洗菜池,下方是一个窄小的橱柜。
队员们对洗菜池的排水口滤网进行了提取,仔细刮取了水池边缘、内壁、以及水龙头开关处的微量残留物。
橱柜也被打开,里面只有半瓶白醋、一袋未开封的食盐、几个摞起来的碗盘,再无他物。
样本被火速送回技术科。检测人员对水池提取物进行了多种毒物的快速筛查。
傍晚六点,结果再度令人失望:所有样本中,均未检出N-二甲基亚硝胺成分。
连续两条看似有价值的线索先后中断,调查似乎再次陷入了僵局。
办公室里气氛压抑,有的队员忍不住低声抱怨:“难道真的搞错了?那张远也太能装了?”
王劲松眉头紧锁,一口接一口地抽烟。他不相信直觉,只相信证据,但此刻证据似乎都在指向另一个方向。他拿起电话,拨通了陈默的号码。
“陈教授,两条线都断了。瓶子和水池都没检出。张远解释得也很合理。会不会……我们方向真的错了?”
电话那头,陈默沉默了几秒,然后开口,声音依旧沉稳:“瓶子和水池没有,不代表他没做。也许他处理得非常彻底。别忘了,他是学医的,有专业知识,清楚怎么消除痕迹。”
他顿了顿,接着说:“现在还有一个最关键的东西,我们还没仔细查——他9月8日那天的实验记录本身。”
“你马上派人,去实验室,把他当天的原始实验记录本调出来,立刻送过来给我看。记录是写给导师和别人看的,如果要掩盖什么,这里最容易出破绽。”
“好!我马上办!”王劲松精神一振。
晚上七点,张远9月8日的实验记录本被送到了陈默所在的市第一人民医院附近临时办公室。陈默戴上眼镜,在台灯下逐页翻阅。
记录是用黑色签字笔书写,字迹工整清晰:
【日期:2006年9月8日
实验名称:N-二甲基亚硝胺诱导大鼠肝损伤模型建立
实验动物:健康SD大鼠,5只,雄性,体重200-220g
实验试剂:N-二甲基亚硝胺(原液),生理盐水
实验步骤:
配制给药溶液:取N-二甲基亚硝胺原液10ml,与50ml生理盐水混合均匀,得到60ml稀释液。
腹腔注射:每只大鼠按2ml/只剂量进行腹腔注射。
观察记录:注射后24小时观察大鼠精神状态、活动度、进食进水情况;注射后48小时麻醉处死,解剖观察肝脏大体形态,取肝组织固定待后续病理切片检测。
实验结果:
注射后24小时:5只大鼠均出现精神萎靡、活动减少、食欲减退症状。
注射后48小时:解剖见5只大鼠肝脏均明显肿大,包膜紧张,表面呈暗红色,可见弥漫性充血及细小坏死点。
结论:本次实验成功建立急性肝损伤模型。】
陈默反复看了几遍,目光停留在“体重200-220g”和“每只注射2ml稀释液”这两行字上。他拿起笔,在旁边的草稿纸上快速计算:
稀释后溶液总体积60ml,含N-二甲基亚硝胺10ml,即稀释后浓度约为16.7%。
每只大鼠注射2ml稀释液,则实际摄入N-二甲基亚硝胺量约为0.334ml。
对于体重200g的大鼠,摄入剂量约为167mg/kg。
陈默的眉头越皱越紧。他立刻拿起电话,翻找通讯录,找到了省医科大学毒理学研究所的一位老教授的电话拨了过去。
这位教授是他多年前参与一起中毒案鉴定时认识的专家。
“刘教授,抱歉这么晚打扰您。有个急事想请教您一下……关于N-二甲基亚硝胺的大鼠实验剂量问题。”
陈默将张远实验记录上的剂量和操作步骤详细说了一遍。
电话那头,刘教授听完,沉吟了片刻,语气十分肯定地说:“陈默啊,这个剂量设置有问题,而且问题很大。”
“N-二甲基亚硝胺对SD大鼠的腹腔注射半数致死量大约在18-30mg/kg体重。你刚才说的这个剂量,167mg/kg,远远超过致死量好几倍了。”
他继续解释道:“按这个剂量注射,大鼠根本不可能撑到24小时才只是‘精神萎靡、食欲减退’,通常会在几小时内就出现剧烈中毒症状,抽搐、呼吸衰竭,很快死亡。”
“绝对不可能活到48小时让你解剖还看到‘肝脏肿大充血’那么‘标准’的病变。这记录……不符合基本毒理学常识。”
“您的意思是,这个实验记录是伪造的?”
“极有可能。要么是剂量写错了,要么是结果编造的。按他这个写法,倒像是参考了教科书上低剂量多次给药的慢性损伤模型描述,但套用到了单次大剂量注射上,弄巧成拙了。”
“明白了,太感谢您了,刘教授!”
挂断电话,陈默眼中闪过一丝锐光。他立刻回拨给王劲松。
“王队,记录有问题。张远写的那个剂量,远超大鼠的致死量,老鼠不可能像他记录的那样活48小时。”
“这实验记录是假的,他很可能根本没做这个实验,或者没用到全部10ml毒物。立刻再审张远,就盯着这个实验记录问!”
王劲松闻言,猛地一拍桌子:“好!我亲自审!”
晚上八点二十分,张远再次被带进市公 安局审讯室。这次,王劲松没有绕任何圈子,直接将那份实验记录复印件拍在桌上。
“张远,你再仔细看看你9月8号的实验记录。你确定你给每只200克左右的大鼠,腹腔注射了含有0.334毫升N-二甲基亚硝胺的溶液?”
张远拿起记录看了看,点头:“是的,记录写得很清楚。”
“你知道这个剂量意味着什么吗?”王劲松身体前倾,目光如炬,“我们咨询了省里顶尖的毒理学专家,这个剂量,足够让那些大鼠在几小时内全部死亡!”
“根本不可能像你写的这样,24小时只是精神不振,48小时还能解剖出那么标准的肝脏病变!你这记录是怎么来的?嗯?”
张远的脸色瞬间变得有些苍白,他下意识地推了推眼镜,喉结滚动了一下:“这……可能是我记错了剂量?或者是体重单位搞错了?时间过去有点久,我……”
“记错了?”王劲松打断他,声音陡然提高,“一个严谨的医学实验,关键数据你一句记错了就想糊弄过去?”
“你当天实验完后归还毒物时,刘老师核对重量,可是确认无误的!如果你没使用全部10ml,那剩下的毒物去哪了?!”
“我……我没有私藏!可能就是实验操作中有损耗,或者……或者大鼠死亡后,我没记录死亡时间,直接等到48小时才统一解剖的?”张远的语气开始出现慌乱,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
“统一解剖?五只大鼠在不同时间死亡,尸体状态能一样?实验室没有监控,但你的实验记录本应该还有原始数据页吧?”
“上面有没有即时记录的观察时间点和现象?现在就去取来对照一下!”王劲松步步紧逼。
张远低下头,双手手指绞在一起,沉默了很久很久,审讯室里只听见他粗 重的呼吸声。
“……实验……那天实验没完全成功。”他终于再次开口,声音干涩,“有的鼠反应特别剧烈,死得很快……”
“我怕导师觉得我 操作失误,批评我……就……就参照书上标准描述,整理了一份看起来规整的记录。”
“所以,那10mlN-二甲基亚硝胺,你到底用了多少?剩下的怎么处理的?”王劲松抓住要害,死死不放。
“用了……大概……七八毫升吧?剩下的……我……我按实验室废液处理规范,倒入指定的废液桶了。”张远的声音越来越低。
“哪个废液桶?什么时候倒的?当时还有谁在场?废液处理联单上有没有你额外处理的记录?”王劲松连续发问。
张远再次陷入沉默,无法回答。
王劲松知道,虽然张远还在狡辩,没有承认投毒,但他在最关键的问题,毒物的真实去向上已经无法自圆其说。实验记录造假被发现,成为了撬开他心理防线的第一个坚实的楔子。
“你好好想想吧,撒谎只会让你罪加一等。”王劲松站起身,冷冷地丢下一句话,吩咐民警,“让他单独待一会儿。”
走出审讯室,王劲松立刻向陈默汇报了进展。
“记录造假坐实了,但他还是不肯吐口剩余毒物的去向。”陈默在电话里沉吟道,“他肯定处理掉了剩余的毒物和容器,而且处理得很干净。我们需要更细致的证据来锁定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