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9月25日,上午八点半。
仙台市第一看守所会见室内,空气凝滞。
张远穿着一身橙色囚服,手腕上铐着金属手铐,坐在固定的铁凳上。
他低着头,眼皮浮肿,整个人像是被抽去了魂魄。
他对面坐着一位四十岁上下、穿着深色西装、表情严肃的男人。
男人面前摊开着一个黑色硬壳笔记本,一支钢笔压在纸页上。
他是张远的父亲通过关系从京城请来的刑事辩护律师,姓赵。
赵律师出示了委托手续和律师证,履行完例行程序后,他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开门见山。
“张远,我是你父亲委托的律师,赵志成。从现在开始,由我为你提供法律辩护。你要完全相信我,对我如实陈述所有情况,不要有任何隐瞒。明白吗?”
张远缓缓抬起头,眼神空洞,声音嘶哑:“赵律师……我……我还有希望吗?”
“法律会给每个人说话的机会。但前提是,你要配合。”
赵律师语气平稳,不带多余情绪,“把事情的经过,从头到尾,再详细跟我说一遍。不要遗漏任何细节,包括你的想法,你做的事,事后怎么想的。”
张远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开始断断续续地叙述。从出国名额落选后的心理失衡,到对林浩的嫉妒和怨恨,再到利用实验私藏毒物,购买工具,多次投毒……
过程与之前向警方供述的基本一致,但增加了一些细微的心理活动描述。
“我没想到……没想到他会那么严重……我真的后悔了……”说到最后,他声音哽咽,双手捂住脸,肩膀微微颤抖。
赵律师冷静地记录着,偶尔打断,追问一些关键节点的细节和时间点。
“你每次投毒的剂量,是有意控制的吗?是不是想让他慢慢中毒,避免被发现?”
“一开始……是。后来,最后一次,我看水快没了,就……就多打了一点……”
“你事后清洗注射器和瓶子,是担心留下证据?”
“是……我怕。”
“现在是什么想法?对你做的事,对林浩。”
“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张远抬起头,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我对不起林浩,对不起他爸妈,也对不起我爸妈……”
“我愿意赔,多少钱我都赔,只要林浩能好起来……我只求他们能原谅我……”
赵律师停下笔,看着他:“这些话,是你真心的,还是有人教你说的?”
“是真心的!”张远急切地说,手铐因为动作发出哗啦的声响,“在里面这些天,我天天想,越想越后悔……我就是一时鬼迷心窍……”
赵律师审视了他几秒,点了点头,在笔记本上做了个标记。
“你的行为,从法律上定性,是故意杀人罪,未遂。”
赵律师语气变得极其严肃,“因为你主观上有非法剥夺他人生命的故意,客观上实施了投毒行为,并且造成了极其严重的伤害后果。只是因为被害人被及时救治,避免了死亡结果的发生。所以是未遂。”
张远脸色惨白,嘴唇哆嗦着:“会……会判很重吗?”
“故意杀人罪,即使未遂,量刑也在十年以上有期徒刑、无期徒刑甚至死刑这个幅度内。”
赵律师如实告知,观察着他的反应,“当然,未遂犯,可以比照既遂犯从轻或者减轻处罚。这是法定的从宽情节。”
他顿了顿,继续分析:“此外,对你有利的情节有几个。第一,你是初犯、偶犯,此前没有任何违法犯罪记录,在校表现一直良好。”
“第二,你归案后,能够如实供述自己的罪行,这在法律上构成坦白,是法定可以从轻处罚的情节。”
“第三,你有明显的悔罪表现,并且愿意积极赔偿被害人损失,争取被害人谅解。如果能够达成谅解协议,法院在量刑时会予以充分考虑。”
“我能做些什么?”张远急切地问。
“你现在要做的,就是稳定情绪,积极配合办案机关,继续深刻反省。赔偿和谅解的事情,由我和你的家人来沟通推进。”
赵律师合上笔记本,“我会尽快查阅全部案卷材料,了解案件的每一个细节。同时,我也会开始收集对你有利的证据,包括你在校期间的表现证明、获奖证书、导师和同学的评价等等。”
会见时间快到了。赵律师最后说:“我会依法为你做最有力的辩护,但最终结果,取决于事实、证据和法律。你要有心理准备。”
张远重重地点点头,眼神里混合着绝望和一丝极其微弱的希望。
离开看守所,赵律师回到临时租用的办公室,立刻开始工作。
他首先向仙台市人民检 察院提交了律师手续,申请查阅、摘抄、复制本案的案卷材料。
检 察院方面很快予以安排。面对厚达数百页的卷宗,赵律师花了一整天时间,逐页仔细阅读。包括张远的多次讯问笔录、现场勘查记录、物证鉴定报告、证人证言、林浩的病历资料等等。
他看得非常仔细,不时用笔在复印的卷宗材料上做着标记。
看完卷宗,他对案件的证据情况有了更清晰的把握。
警方的前期侦查和检 察院的补充侦查确实非常扎实,物证、书证、证人证言、嫌疑人供述相互印证,形成了完整的证据链,几乎找不到程序上的硬伤或证据上的重大漏洞。
他想做无罪辩护是不可能的。辩护策略只能围绕量刑展开,重点在于最大限度地挖掘和呈现所有对张远有利的从轻、减轻情节。
9月26日,赵律师首先去了仙台大学。学校方面对此事高度敏感,但出于程序要求,还是提供了张远在校期间的官方档案材料。
成绩单显示,张远直至案发前,成绩一直名列前茅,获得过两次校级奖学金。导师刘教授出具了一份情况说明,虽然对张远的行为表示震惊和痛心,但也客观评价了其此前在学术上的认真和潜力。
辅导员则证明了张远平时遵守校纪校规,无不良记录。
这些材料虽然无法抵消其罪行的严重性,但至少可以向法庭描绘一个更完整的形象:他并非天生凶残,而是一个在极端心理压力下迷失的优秀学生。
随后,赵律师通过张远父亲,拿到了户籍地派出所出具的无犯罪记录证明。
9月27日,赵律师通过仙台市司法局的朋友,查到了林浩家聘请的代理律师的信息。
对方姓钱,是本地一位擅长人身损害赔偿案件的律师。
赵律师拨通了钱律师的电话。
“钱律师您好,我是张远的辩护人,赵志成。”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随即传来一个冷静的男声:“赵律师,你好。我知道你,京城来的。有什么事?”
“关于我当事人张远的案子,我想和您沟通一下,主要是关于民事赔偿部分。”
“我的当事人及其家属深感悔恨,愿意尽最大努力赔偿林浩同学的一切损失,包括医疗费、后续治疗费、康复费、以及其他一切合理费用。”
“希望能够通过积极赔偿,表达真诚的悔罪态度,争取林浩同学及其家人的谅解。”
钱律师听完,语气并没有太大 波动:“赵律师,你的态度我了解了。但是,现在林浩还在医院接受治疗,病情虽然稳定了,但远未康复,后续的治疗方案和费用都还是未知数。现在谈具体赔偿,为时过早。”
他顿了顿,继续道:“我的当事人,林浩的父母,现在的全部心思都在儿子的病情上。他们受到的打击非常大。”
“对于赔偿和谅解,他们目前只有一个最基本的前提:张远必须承担林浩全部的、无底洞的医疗费用,并且是真诚的悔罪,而不是为了换取轻判的表演。”
“这是当然的!”赵律师立刻表态,“医疗费用我们绝对会承担,这一点我可以代表我的当事人及其家属郑重承诺。我们愿意先行支付已经发生的医疗费,后续的费用,也请医院尽管治疗,我们绝不会推诿。”
“光嘴上说不行。”钱律师语气严肃,“需要实际行动。你们可以先准备一笔钱,存入法院指定的账户,或者由第三方监管,专用于林浩的医疗支出。这是展现诚意的最直接方式。”
“没问题,我们马上可以办理。”赵律师应承下来,“那么,关于谅解书……”
“谅解书是以后的事。”钱律师打断他,“现在谈这个不合适。要看林浩的恢复情况,要看张远家的赔偿是否到位,更要看他们一家的态度是否始终如一。”
“我的当事人说了,现在不谈这个,一切等林浩病情稳定后再说。”
“我理解,完全理解。”赵律师知道对方的态度在情理之中,“那我们目前就先从支付医疗费开始,展现我们的诚意。我会督促我的当事人家属尽快办理。”
挂断电话,赵律师轻轻叹了口气。
伤害一旦造成,信任的重建绝非易事。
他整理了一下目前收集到的所有材料:张远的良好表现证明、无犯罪记录证明、家属准备的医疗费预付款证明、以及张远亲笔书写的悔 过书草稿。
这些将构成他辩护词的基础。他打开电脑,开始撰写《关于建议对犯罪嫌疑人张远从轻处罚的辩护意见》的初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