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本启奏,无事退朝——”
太监尖利的嗓音刺破金殿的寂静,檐角铜铃被穿堂风撞得乱响。
鎏金蟠龙柱上的明珠映着晨光,在萧承煜玄色龙袍上投下细碎光斑。年轻帝王指尖在暗卫凌晨呈报的密函上轻叩,冕旒垂落的玉珠微微晃动,遮住眼底翻涌的暗流。
顾砚之玄色官袍上的九瓣梅暗纹在晨光中流转,他抬眸的刹那,正与户部尚书王雍鸣阴鸷的目光相撞。
“陛下,臣请奏...”
“陛下,臣...”
两人几乎同时跨出队列,玉笏相击的脆响惊得殿前御史笔尖一抖,墨汁在奏折上洇开墨痕。
萧承煜挑起剑眉看向堂下两人,“两位爱卿今日倒是积极,顾卿你先说吧。”
顾砚之广袖微振,一卷泛黄帛书自袖中滑出,“陛下,这是臣昨夜在城西的铁匠铺偶然所得,乃是户部与铁匠相约制作量器的契书,上面还有户部尚书王雍鸣王大人的私印。”
他话音未落,朝堂已如滚油泼水般炸开。
“户部之中本自有铁匠,可却行此舍近求远之事,还在契书上详细阐明量器大小,此等大小,是比之常规器具少上一斗...”
停顿半刻后,顾砚之侧身看向身型有些佝偻的王雍鸣,“这量器每短三寸,河道便会多葬百人,王大人想必心如明镜。”
萧承煜看了一眼呈上来的契书。
王雍鸣的玉笏‘当啷’坠地,昨日他明明抱着宁可错杀不能放过的想法,深夜将铁匠村所有人都屠杀了个干净,甚至还将整个村子都烧成灰烬,怎么这契书却还是落到顾砚之手上了!
“这...这定是伪造!”
他扑跪在御前,官帽歪斜露出花白鬓角,额角冷汗不断滑落浸透衣领:“陛下明鉴!老臣督办此次漕运之事,已经快有三月未归府邸,连犬子重伤都无暇探望,怎会行此祸国之事!”
萧承煜指尖下意识在龙纹扶手上的剑痕上摸着。这是他幼时与沈清霜嬉闹,偷偷拿父皇的天子剑在金殿之上比试留下的剑痕。
高座庙堂的年轻帝王忽然发出一声轻笑,
“尚书忠心,朕自然知晓。”他抬手示意太监将契书递去,“可这契书上的字迹倒确与你颇有几分神似。”
王雍鸣极力掩饰自己的慌乱,颤抖着接过契书,
“陛下!”他重重叩首,金砖上顿时绽开血花,“臣愿以项上人头作保,此物定是北疆细作伪造!沈万亭下狱后,朝中宵小屡次构陷户部,老臣......”
平复了好半晌后才勉力道,“陛下,伪造此契书之人,用心险恶,意欲使我们君臣离心!”
说完王雍鸣又悲愤道:“臣这些日子日夜不眠,盯着漕运的七十二条货船出闸,如今还要被人构陷,老臣当真是寒心得很啊!”
王雍鸣叩首许久也没能等到陛下的反应,心里打鼓,身上的冷汗快要将一身官袍浸透。
良久,年轻的帝王突然缓缓走下御阶,玄色龙纹皂靴停在王雍鸣眼前,他伸手亲手扶起浑身僵硬的户部尚书,“漕运司此次七十二条货船能顺利按时出闸离京,给沿江百姓带去生机,也是王尚书的一记大功。”
似是思量片刻后,又道:“十日后朕在琼林苑设宴,这庆功之事......”
“交由臣来操办吧。”顾砚之突然接口,
萧承煜满意颔首,“可行,顾爱卿以后可莫要随意信这些民间的传言。”
一句不痛不痒的训斥,语气中却丝毫没有怪罪之意,反而还是亲昵的称顾砚之为爱卿。
“谨遵陛下教诲。”顾砚之垂下眸子,轻轻颔首。
“王尚书刚刚是还有别的事想说吗?”萧承煜目光回落在王雍鸣身上,言语中颇有些慵懒之意。
“臣...臣无事!”王雍鸣握紧拳头。
退朝的钟声响彻宫阙时,王雍鸣官袍下的中衣已能拧出水来。
王雍鸣在朱雀门前拦住那道玄色身影。袖中密信露出一角,太后朱批“沈万亭三日后问斩”的墨迹似乎都没干。
“顾大人以为一封契书,就能置本官于死地,未免也太过天真了。”他嗤笑一声,指节捏得发白,官袍下摆还沾着在金殿上跪地的灰尘。
顾砚之停下步子,眉宇间却无半分苦恼,像是早已料到今日结果一般,却并不理会王雍鸣的言语挑衅,只是朝着他微微颔首便要径直迈开步子要离开。
他怎么会不清楚,只是一封没头没尾的契书,怎么可能治罪户部尚书。
自沈相入狱,冀朝宰相一位悬空三年之久,即便数位大臣联名上书,陛下依旧顶着压力,迟迟没有选定继任之人。
而户部不同,王雍鸣在其位已有数十年,户部掌财,可以说捏着整个冀朝的经济命脉。王雍鸣扎根在户部尚书这个位置,又岂是这么轻易能动的。
但是他今日的本意根本就不是王雍鸣,而是保下沈相,今日一看,圣意明显也是偏袒在沈相身上的,只稍打断,陛下便会意将王雍鸣的嘴堵上了。
一封契书便将沈相身上罪责拖住,争取来时日便也足够了。
“顾大人。”
王雍鸣忽然出声阻止顾砚之离开,“顾大人一身才学惊世,又深得陛下信任,何必要去淌沈万亭的那滩浑水。”他伸手掸了掸顾砚之肩膀上的灰尘,
“想必你心中也明白,这沈万亭是必定会死的,你何不跟本官一起...”
顾砚之驻足望向宫墙外的流云,昨夜沈清霜面对一村焦尸时神伤的模样闪过眼前。
微微侧身看向王雍鸣这才开口道:“可惜我与王大人道不同不相为谋,顾某相信陛下,也相信天道,不会让莫须有的构陷害死忠诚良将。”
“哈哈哈...”王雍鸣抚须大笑,再想说话时,一双有些充血的眸子无意间撞入顾砚之淡然的眉眼中。
“王大人,心中也一定明白,那些你害死的冤魂,说不定日夜在大人身边驻留,估摸着都要挤不下了吧。”
阴风卷着枯叶掠过宫道,王雍鸣踉跄后退了半步。
仿佛看见铁匠村众人烧焦的指骨从契书伸出,待回过神来时,顾砚之已经走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