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的日头毒辣辣地钉在教坊司的青砖地上,沈清霜后背紧贴着朱漆门柱,汗水顺着脊梁沟往下淌。
她数着檐角铜铃被风撞响的次数,第十三次铃响时,终于听见熟悉的皂靴碾过沙砾的声响。
顾砚之的玄色官袍逆着光漫过门槛,腰间九瓣梅玉佩随着步伐轻晃。
沈清霜注意到他今日未佩金锏,广袖边缘沾着几星墨渍,倒像是刚从御书房出来。
“十日后,陛下在琼林苑设宴,为漕运司此次顺利集结粮草赈灾一事庆功。”
“那...”沈清霜攥着手,有些不敢问出口。
“无事,放心。”
沈清霜的心总算是平静下来,陆靖琪在她耳边说起父亲要被斩首示众的时候,她几乎天都要塌下来了。
“虽然这次的契书没能动摇王雍鸣的根基,但十日后的琼林宴你得去。”顾砚之神色认真地看着沈清霜。
“我身在教坊司之中,此等宴会前去献舞,本就是应该,为何你要特意...”
“琼林宴是陛下金口玉言要为漕运司上下设宴庆功,除了王翰借口伤重不能到场以外,其他官员一个不落全部会到。”
顾砚之忽然抬手替她拂去鬓边落花,指尖掠过她耳垂时带起一阵战栗,“你要在宴会上去接近一个名唤袁正宏的人。”
“袁正宏?我从未听过此人姓名。”
沈清霜有些疑惑,她虽是深闺女子,但毕竟爹爹位居宰相,朝中的各部主事的官员,即使识不得面容,却也都是听过姓名的。
若是新上任的小官,顾砚之又怎么会特意跟她提起。
“此人原本是潮州知府举荐给王雍鸣的才子,后来一直在漕运司中做一名书吏。官职虽小,但漕运司的大小事宜一应要经他手才能办。”
沈清霜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对,一名小小的书吏,为何能掌控整个漕运司的调度。
若是这些事宜都被书吏做了,那一司掌事岂不是几乎被架空了......
可这掌事若是王翰,那好像也不是什么意外了。
沈清霜有些轻蔑,“是王雍鸣既想要他当牛做马,又要将他功劳尽数安给草包儿子吧,这般作践贤才,倒也不怕遭报应。”
冀朝自开国以来向来就注重人才,不然顾砚之也不会年纪轻轻就能凭一己之力当上首辅。而王翰品格败坏,整日又只知吃喝嫖赌,却也能安坐漕运司掌事一职,看来其中少不了这个袁正宏的推波助澜。
“听闻王翰自火场受伤以后,天天在漕运司之中整顿麾下官吏,所以十日后的宴会上,若是能将袁正宏灌醉,说不定能找到粮仓钥匙的关窍。”
沈清霜垂眸看着地上,忽而轻笑:“顾大人这般笃定我会答应?万一我失手被擒......”
“沈清霜。”顾砚之截断她的话头,“之前是我不对,我应该相信你。”
沈清霜错愕抬头的瞬间,看见顾砚之满是认真的眉眼。
“一直以来你都做的很好,而且这次接近袁正宏之事,你是最合适的人选。但若是你不想,我可以安插...”
“我去。”
顾砚之嘴角慢慢勾起,他转身时官袍扫过她裙摆。
沈清霜嗅到一股极淡的血腥气,她轻叹一口气,怕是他后背被火燎出的伤,又裂开了吧。
......
戌时三刻,琼林苑水榭笙歌鼎沸。
沈清霜赤足踏上金丝毯时,脚踝上的金铃随着乐声轻晃,垂纱遮住她脖颈雪白的皮肤,有些欲拒还迎的美感。眼尾特意用朱砂绘就的凤尾花,更牵出一抹风情。
酒过三巡,漕运司大小官员们都有些醉醺醺的。
“这莫不是教坊司新来的舞娘?这身段当真是比勾栏里边的姑娘得劲多了!”一名书吏歪七扭八地倚在袁正宏肩头,手中酒盏斜指堂中跳舞的沈清霜。
“你喝醉了,皇宫之中慎言!”袁正宏突然抬起手挡在同僚面前,藏青官袍把视线挡了个大半“《齐民要术》有载,宴会妄言灾祸者,当罚酒三觥。”
沈清霜趁机打量这位漕运司书吏。不过三十出头的年纪,眉间已烙着深深的川字纹,握觥的手生满河工特有的厚茧,与满座锦衣玉带的官员格格不入。
“袁书吏当真是好大的官威!”
一身穿灰衣位座上列的官员,歪在紫檀榻上嗤笑,“可惜这满朝文武谁不知,漕运司的功劳簿上写的可都是咱们掌事的名讳。”
丝竹声恰在此刻转急,沈清霜旋身甩出水袖缠住袁正宏的鎏金酒壶。
轻纱拂过他手背时,藏在袖中的醉梦香已抖入酒液。
“袁大人通晓农书,可曾读过《汜胜之书》?”她借着斟酒姿势贴近他耳畔,吐息间带着教坊司特制的梨花香,“书中言'春种一粒粟',却不知秋收时能得几斗?”
袁正宏握觥的手猛然顿住。
“姑娘这是何意?”袁正宏突然抓住她手腕,眼底醉意混着清明。
“袁大人醉了!”绿芜的珊瑚链破空而来,金铃撞翻酒案,琥珀酒液泼在沈清霜雪色襦裙上,瞬间透出里头茜色里衣的轮廓。
满座哗然中,绿芜故作惊慌地掩唇:“妹妹当真是笨手笨脚,连个舞都跳不好了!”指着殿后伺候的丫鬟怒道:“你们愣着作甚?还不快带沈姐姐去偏殿换身衣裳,这般模样若是冲撞了诸位大臣......”
沈清霜垂眸掩住冷笑。方才绿芜泼酒时,她分明看见对方眸光中闪过的狠厉,绿芜根本就是不是失手,而是在阻止她接近袁正宏。
偏殿之内,鎏金香炉腾起袅袅青烟。沈清霜拿着衣衫也不急着换,在殿中来回踱步,思量对策。
“姑娘可要快些。”门外宫婢的催促声传来。
沈清霜只得匆匆披上备好的烟罗纱衣,转身时却被衣架上的玄色外袍勾住衣袖。
她定睛一看,这分明是方才袁正宏被酒泼湿后换下的官服。
暗袋中牛皮地图的触感让她心跳骤停,展开的刹那,漕运司五大粮仓的位置如星斗排列。
“姐姐这是在找什么?”
绿芜的声音如毒蛇游进耳膜。沈清霜反手将地图塞进袖袋,指尖捏着早备好的珍珠耳坠转身:“妹妹来得正好,可曾见我那只耳珰?”
绿芜的珊瑚链缠上她脖颈,金铃中抖落的香粉触到皮肤便泛起红疹:“姐姐当我是王翰那等蠢货?你......”
沈清霜突然朝着绿芜身前贴近,绿芜被突如其来的亲昵愣住。
沈清霜趁机将耳坠掷向窗外:“呀,原来掉在檐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