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沉甸甸的墨色如同浸透了水的幕布,将整个京都严严实实地裹住。
顾砚之书房内,仅点着一盏孤灯,豆大的火苗在灯罩中跳跃,却丝毫驱散不去这方寸之地的寒意。
烛火将他挺拔的身影拉长,投射在身后高耸的书架上,显得分外孤峭。
桌案上,两份文书静静摊开着。
一份是今日沈府清点的最终录册,上头记载的东西,简直寒酸的令人生笑。
另一份则是刚刚由宫中暗线递出的抄录,甚至字迹都还尚未干透。
‘览奏:沈万亭身负重案,虽伤重,然干系重大,不可轻纵。着即移送诏狱,严加看守,待伤情稍稳,再行详审。’
“呵......”
一声极轻的叹息,带着几不可查的嘲弄,从顾砚之薄唇间逸出。
在寂静的书房里,清晰可闻。
他修长的手指,骨节分明,在纸张上的诏狱二字上缓缓划过,
他的计划,全乱了。
原安排的那场金蝉脱壳,有吴嬷嬷的易容术,加上特制的药物,本足以让那替身的重伤,在一个绝对可控的时间内走向终点,彻底将太后一/党挟持要挟的念想断绝,也亦可保全沈清霜不再受胁迫之苦。
这本是一步死中求活的险棋,虽担着欺瞒君上的滔天罪名,却是唯一能在虎狼环伺下保全沈万亭,也能让沈清霜彻底摆脱胁迫之苦的办法。
等替身一死,沈万亭的身份便随之湮灭,太后一/党失去挟持的筹码,沈家虽蒙冤,却至少保住了命脉,也为日后翻案留下喘息之机。
然而,萧承煜这道被逼无奈的圣旨,瞬间将这盘棋彻底搅乱!
移回诏狱?
一旦那替身被押入其中,日日在那些狱卒眼皮底下养伤,就算吴嬷嬷的易容术再高明,也难保不会在某个细微之处露出破绽......
只要有一丝疑虑被有心人捕捉,那替身身份必将暴露无遗。
届时,后果将不堪设想!
不仅沈万亭会落入万劫不复的境地,他顾砚之,亦是欺君犯上的杀头之罪。
他需要时间,或者一个彻底了断的契机。
“来人。”
几乎在他话音落下的刹那,一道身影立刻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书案前,单膝跪地,静待指令。
“主上。”来人声音沙哑,不带一丝情绪。
“传令,立刻召集人马。”顾砚之语速极快,
“在刑部官房至诏狱移交途中,不惜一切代价,制造混乱,将人调换出来!如若调换不成,那便让目标在抵达诏狱前意外身故,毁尸灭迹。”
“是!”黑影应声,身形一晃,已消失在门外浓稠的夜色里。
几乎在同一时刻,相隔数条街巷的陆府书房内,气氛同样紧绷。
书房内的灯火通明,却驱不散陆靖琪周身弥漫的阴霾。
他手里死死攥着那份刚由心腹呈上来的抄录,指关节用力到纸张已经在他掌心扭曲变形,几乎碎成片状。
烛光跳跃,映着他那张俊美却扭曲的脸,眼底翻涌着几乎要噬人的怨毒。
“移回诏狱?待伤情稍稳再审?”他猛地将抄录狠狠拍在案上,发出一声闷响,直震地烛火都为之摇曳,
“萧承煜这个优柔寡断的废物!顾砚之那个多管闲事的杂碎!”
他焦躁地在室内来回踱步,像一头被关在笼中的困兽。
如今看来,这沈万亭多活一刻,便是一直悬在他头顶的铡刀!
若是沈万亭重新进了诏狱,那铜墙铁壁之地,再想无声无息地除掉他,无异于痴人说梦!
夜长梦多,迟则生变!必须让这个隐患永远闭嘴!
“白若璃那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蠢货!”
陆靖琪低吼,眼中凶光毕露,
“若非她自作聪明,非要弄那本狗屁账簿,搞什么抄家清点,如今也不会闹得满城风雨,让沈家那点穷酸成了笑话,反让萧承煜找到借口把人塞回诏狱!简直愚不可及,坏我大事!”
他焦躁地在室内踱了两步,猛地停下,对着角落的阴影厉声道:“血牙!”
一个全身包裹在黑色劲装中,只露出一双毫无感情眼睛的身影无声显现。
“听着!”陆靖琪的声音压低,“在刑部官房到诏狱的路上,不管你用什么法子,在他踏进诏狱大门前,给我处理干净!手脚麻利点,不要留下半点把柄!”
“属下明白。”黑影微微颔首,身形一晃,已融入窗外的黑暗之中。
陆靖琪盯着黑影消失的方向,胸膛剧烈起伏,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沈万亭,还有沈清霜那个贱人...都该死!必须死!”
......
教坊司内的沈清霜正对着一方素帕出神,指尖无意识地描摹着帕角一朵早已褪色的寒梅。
门被无声推开,带进一丝微凉的夜风。
沈清霜下意识地抬头。
只见顾砚之的身影出现在门口,高大的身形几乎堵住了门外的光线。
他背光而立,面容隐在阴影里,看不真切,唯有一双眸子,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沉静......
沈清霜心头莫名一跳。
不等她开口询问,顾砚之已经走到她面前,声音低沉,开门见山:“旨意下来了。”
他语速平稳,将那份抄录的内容清晰道出。
“移...移送诏狱?”沈清霜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手中素帕飘然落地。
“不...不能回去...”她猛地从软榻上弹起,动作快得带倒了旁边小几上的茶盏也浑然不觉。
沈清霜双手死死抓住顾砚之的手腕,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皮肉里,
她仰着头,泪水毫无征兆地汹涌而出,
“若他被押送进诏狱...一旦被发现是替身...那就是欺君!是欺君啊!是诛九族的大罪!谁也保不住!你会死的!顾砚之!你会没命的!为了沈家...不值得...不值得的!”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她害怕眼前这个一次次将她从深渊边缘拉回的男人,为了这个弥天大谎,为了沈家,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账簿...玉门关...军饷...”她语无伦次,急切地想要抓住任何一根可能的稻草,
“我...我一定...一定能想起来!当年父亲说过...提过...还有谁...还有别的路!一定有!”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她只能死死抓住他的手腕。
顾砚之手腕上传来她指尖的剧烈的颤抖,他垂眸,看着她眼中的害怕。
他没有立刻抽回手,只是伸出另一只手,覆在她手背之上。
“你相信我吗?”顾砚之的声音依旧低沉,
他看着她眸中倒映的自己,一字一句地补充道:“我会让人,将沈相与替身换回来。”
他目光坚定地给出承诺,“但我会让你父亲,活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