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时刻,京都西市最热闹的醉仙楼,在二楼雅座之中。
一个穿着绸衫,油头粉面的汉子,正唾沫横飞地对着同桌几个朋友闲聊,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邻桌也听得清楚。
“...啧啧,所以说啊,这沈家倒了血霉,不是没根由的!”汉子故作神秘地压低了嗓音,眼神却滴溜溜乱转,观察着周围人的反应,
“你们想想,沈相一世英名,怎么就落得这般下场?通敌?克扣军饷?嘿,要我说啊,根子还在他那宝贝女儿身上!”
邻桌一个喝茶的中年人果然被吸引了注意力,侧耳听着。
汉子见有人听,更来劲了,声音也随之拔高了几分:“你说那沈清霜,可是相府嫡女,在京都之中那是出了名的国色天香,可此女命格硬啊!天生的克父克兄!你们想想,是不是自打她嫁了陆大人,沈家就开始走下坡路?沈相下狱,她兄长沈知修也倒了血霉!听说在金殿上就气得吐血昏死!现在?哼,我看离死也不远了!这不详的女人,就是个祸水!谁沾谁倒霉!连带着整个沈家都被她克得家破人亡...”
他正说得兴起,唾沫星子喷得老高,力图将谣言散播得更远更响。
然而,他这高谈阔论刚开了个头,还没等渲染清楚如何不详,邻桌那个原本安静喝茶的中年男子猛地将茶杯重重顿在桌上!
“砰”的一声脆响,打断了中年男人的话头。
中年人霍然起身,一张方正的脸因涨得通红,他指着那汉子的鼻子,声音洪亮,
“放你娘的狗臭屁!”
这一嗓子,顿时把整个二楼大半食客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
汉子被吼得一懵,随即恼羞成怒:“你...你骂谁?我说沈家的事,关你屁事!”
“关我屁事?”中年人怒极反笑,“老子刚从将军府那条街过来!亲眼看着顾首辅带人清点沈家的产业!你猜怎么着?”
他环视一圈,见所有人都竖起了耳朵,更是提高了嗓门,
“库房是空的!估摸着老鼠进去都得抹着眼泪出来!堂堂当朝宰相府的后院,全他娘的开成了菜地!那叫一个穷酸!”
他猛地逼近,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对方脸上:“就这样的沈家,这样的沈相,你他娘的跟我说他贪墨军饷?贪你姥姥!贪来的钱都买白菜种子喂鸡去了?还克父克兄?我呸!沈相清廉爱民,谁人不知?当年京郊大旱,沈家直接开私仓放粮,跟难民一起喝稀粥!就凭你这种满嘴喷粪的东西,也配在这里编排沈家小姐?”
“就是!”旁边桌一个粗豪的汉子也拍案而起,“老子也听说了!沈府门口围得里三层外三层,都看得真真儿的!那沈家,清得跟水洗过一样!这造谣的杂碎,定是收了黑心钱!”
“没错!把他轰出去!”
“店家!这种满嘴喷粪的混账东西,还不赶出去,留着污你醉仙楼的名声吗?”
群情激愤,整个二楼瞬间炸开了锅。
汉子彻底慌了神,他万万没想到,陆大人交代的事还没完成,自己就先成了众矢之的!
他试图辩解:“我...我...”
“滚出去!”
掌柜的带着两个膀大腰圆的伙计已经黑着脸冲了上来,根本不容他分说。
一个伙计揪住他的后脖领,另一个直接抬脚狠狠踹在他屁股上!
“哎哟!”
汉子惨叫一声,被连推带搡地直接从楼梯上滚了下去,最后被毫不留情地扔出了醉仙楼大门,摔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引来一片哄笑和指指点点。
雅座内,先前怒斥他的中年人余怒未消,端起茶杯一饮而尽,对着同桌和邻桌拱了拱手:“诸位!扰了各位清净实在抱歉。但此事我实在忍不下去,我认为沈家如何,自在百姓心中。今日顾首辅大开沈家府门,那些躲在阴沟里放冷箭的鼠辈,终究都会有报应的!”
不同于市井的喧嚣,此刻的御书房中,弥漫着另一种沉重。
奏折在御案一角已经堆成了一座座小山。
最上面摊开的那份,是顾砚之亲自呈上的沈府清点记录,记载详细,笔笔分明。
另一摞,则是以王雍鸣为首,数十名官员联名的奏疏,要求严惩沈家,以正国法纲纪。
萧承煜背对着御案,静静立在窗棂前,夕阳的光辉透过窗格,在他脚下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
窗外是层叠的宫阙飞檐,是这金碧辉煌的皇宫,亦是他挣脱不掉的牢笼。
许久,萧承煜才缓缓转过身,那张英挺轮廓的脸上,此刻只剩下疲惫和茫然。
他的目光掠过那两份奏疏,最终落在侍立一旁的内侍总管徐公公身上。
“你说...朕是不是...做错了?”他像是在问徐公公,又像是在问自己。
“朕自登基以来,不敢有丝毫懈怠。只想着继承父皇遗志,做个明君,守住江山。”他顿了顿,嘴角扯出一个苦涩的笑容,
“可结果呢?朕连一个为国操劳半生的臣子都护不住,连一个后院只能种菜养鸡的清官家门楣都保不住!”
他的声音中带着再也压抑不住的愤懑,回荡在空旷的御书房内。
“朕这道赦免的旨意,原想着是给他一条生路,没曾想,都成了架在他脖子上的刀。朕...朕竟成了那个递刀的人吗?”
萧承煜颓然地坐回宽大的龙椅,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
龙椅冰冷坚硬,硌得他生疼,这象征着至高权力的位置,此刻只让他感到刺骨的寒冷和无边的孤寂。
徐公公一直垂首侍立,此刻闻言,腰弯得更低了些。
他年少时伺候先帝,后奉先帝遗旨侍奉新皇。在这皇宫中已沉浮数十载,自是明白此刻皇帝心中的纠葛。
他静默片刻,才缓缓开口:“陛下也切莫自责,这世事如棋局,非一时一人之力可扭转乾坤。”
徐公公抬起眼皮,目光飞快地掠过眼前这位年轻帝王痛苦的脸庞,又迅速垂下,
“事关沈相,老奴在此也斗胆说一句,陛下当初的恩典,是出于仁心,是圣君之举。只是这朝堂之上的风浪,从来就不曾停歇过。有些人,见不得沈家好,更见不得陛下身边有真正可用之臣的。”
他微微叹了口气,带着试探的语气说道:“陛下,或许有时候...退一步,未必不是保命之道。那刑部官房舒坦些,可暗箭也更难防。诏狱虽深,却铁壁森严,也算得上是最稳妥的地处。至少能让沈相少受些折磨,得上一时喘息。”
“呵...” 萧承煜喉间溢出几声苦笑。
他缓缓闭上眼,再睁开时,眼中只剩下帝王的冷静和决绝。
他伸出手,抓起了御案上的朱笔。
悬在奏折上方许久,最后终是落了下去。
‘览奏:沈万亭身负重案,虽伤重,然干系重大,不可轻纵。着即移送诏狱,严加看守,待伤情稍稳,再行详审。’
“传旨...刑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