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初透,几缕惨淡的光线勉强挤/进顾砚之的窗棂。
顾砚之整夜端坐在书案后,身形笔直如松。
他面前摊开着一卷处理了一半的奏疏,垂着眼睑,目光落在奏疏的字句上,却仿佛穿透了纸背,凝在虚空中的某一点。
烛台上的残烛早已熄灭,只留下一滩凝固的蜡泪。
书房内静得可怕。
一道身影无声无息地进入书房,在书案前三步外单膝跪地,带着一丝垂头丧气:
“主上,事败。”
顾砚之握着朱笔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微微一紧,指节处渐渐泛起青白。
他依旧维持着垂目的姿态,没有抬头,只有那浓密的眼睫,微微颤动了一下。
暗卫首领的声音继续响起,语速平稳快速地复述着宫巷中的交锋。
“陆靖琪的死士步步紧逼,我们的人未能近身完成替换。诏狱大门已闭,增援已至,内外皆成铁桶。属下无能,请主上责罚。”暗卫首领的头垂得更低。
“死士。”顾砚之薄唇微启。
良久。
“咔!”
一声无比清晰的脆响。
顾砚之指间那杆坚硬的紫竹狼毫朱笔,从中断裂。
“诏狱...”他终于继续开口,声音低沉平缓,听不出丝毫波澜,却带着一种刺骨的寒意,
“未曾想到,竟会成了死局。”
他缓缓抬起眼,目光越过跪地的影七,投向窗外那片逐渐亮起的天空。
“下去吧。”他挥了挥手,声音里透出罕见的疲惫,“盯紧诏狱,任何风吹草动,即刻来报。”
“是。”影七身形一晃,再次无声地融入阴影之中。
书房内重归死寂,顾砚之却在其中久久未动。
窗外,第一缕晨光,终于爬上了窗棂,却丝毫无法照亮他眼底那片化不开的阴霾与冰寒。
“砰——哗啦!!!”
陆府书房内,价值连城的瓷器被掼在地上,瓷片四溅开来。
“倾巢而出都杀不了沈万亭那个残废!”他抓起手边一切能抓到的东西,疯狂地砸向地面!
“进了诏狱又怎样?!”他猛地停下,胸膛剧烈起伏,指着诏狱方向的虚空,“他必须死在里头!必须死透!绝不能让他再有机会开口!绝不能!!”
他转身,布满血丝的眼球盯住角落里的血牙,那目光似是要将对方生吞活剥:“听着!不管你用什么办法!给我把他弄死!立刻!马上!我要见到他的尸体!”
血牙单膝跪在满地的碎瓷片上,任由锋利的边缘割破裤管嵌入皮肉,脸上却毫无表情,只沉声应道:“属下明白,这就去办。”
“滚!快去!”陆靖琪抓起半块碎裂的砚台,狠狠砸在死士首领脚边,溅起的墨点污了他黑色的衣摆。
死士首领身形一晃,无声无息地消失在门外。
“笃!笃!笃!”三更天了...
“砰——!”
一声粗暴的撞门声,打破了顾砚之书房的安静。
木门被蛮力撞开,撞在墙壁上又猛地弹回。
拓跋律的身影裹着一身夜风和浓烈的酒气。
“找到了!他娘的,小爷我终于找到了!”他胸膛剧烈起伏着,显然是一路疾奔而来。
顾砚之几乎在门响的瞬间已经从书案后抬眸,那眼神锐利,毫不藏锋,将拓跋律的心脏惊地狂跳。
他突然气势有些萎靡,那整夜宿醉的脑子瞬间清醒下来。
拓跋律抬腿快步迈进沈知修书房,声音中带着一股子压抑的兴奋感:“之前京都有个专仿古籍,做赝品印章出了名的老鬼!月前接了笔大单子,闭门谢客,捣鼓了足有大半个月!”
他语速极快,唾沫星子几乎喷到顾砚之脸上,“用的都是顶顶好的材料,据说做完那单活,老小子脸都白了,没两天就卷铺盖走让人,说是回老家伺候老娘去了。”
他喘了口气,目光扫过门外端着茶盏正欲进来的沈清霜,声音不自觉地压低了几分,带着点不易察觉的赧然:“小爷我,在醉春楼灌趴下个常跑西域的胡商老油子,那家伙舌头大了才秃噜出来的。”
拓跋律飞快地瞥了沈清霜一眼,见她神色并无异样,才松了口气,继续道:“顺着这条线摸下去,才发现那老鬼回乡前最后落脚的地界儿,跟王雍鸣那老王八蛋,在城南置办的一处别院,挨得贼近!那本假账簿,十有八九就是这鬼手张的手笔”
拓跋律带来的消息,让沈清霜的动作猛地僵住!
专仿古籍...?
她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人影,
以前似乎听父亲也提起过,军营之中有个伙头兵家中也从事仿写一事。
他练就出来的笔迹,虽非名家风骨,却一笔一划,力透纸背。
“赵老!”沈清霜失声惊呼。
屋内两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她身上。
“赵老?”拓跋律浓眉紧锁,一脸茫然,“这又是哪路神仙?”
顾砚之眸光微凝,落在沈清霜骤然亮起的眼眸上。
沈清霜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翻涌:“他...他是爹当年的一个老部下,本是个...伙头兵!”
她语气中带着一丝追忆往事的不确定感:“这人家中也是从事仿写一事,偏生不爱此道,才前去投兵做了伙头兵。可这人一手好字,爹说他心细,不要荒废了,就让他去誊抄进出账册留备上报......”
那些尘封的画面随着她的诉说变得逐渐清晰起来。
“我记得沈家出事前...他家中因仿写一事惹了当地蛇头,被屠杀了个干净...后来爹知道了,便亲自批了条/子,允他带着一笔抚恤,卸甲回村收尸了。我记得...听爹提过一嘴,说是回了他关中的老家...”
她猛地抬起头看向书房中的人:“顾砚之!他手里很可能保留着当年真实的账目副本!或者...或者知道那本真账最终去了哪里!”
厢房内陷入短暂的沉寂。
拓跋律看看沈清霜,又看看顾砚之,见他两人一直不说话,拳头捏得咯咯响,急声道:“那我们兵分两路,小爷我这就带人去抄了王雍鸣那狗屁表亲的别院,把这鬼手张揪出来,人赃并获!看那老王八蛋还怎么狡辩!”
顾砚之却已缓缓起身,他绕过书案,负手而立,目光投向京都之外那片广袤。
“两条线索,皆有其用,亦皆有其险。”他的声音冷静,清晰地传入身后两人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