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安见御书房内情势不对,立刻飞奔出去,一边跑还一边喊,“宣太医!快宣!”
萧承煜绕过御案,几步跨到顾砚之面前,伸手欲扶,却被顾砚之微微侧身避开。
“臣...失仪,请陛下恕罪。”
顾砚之喘息稍定,声音嘶哑得厉害,脸色在御书房明亮的灯火下白得近乎透明。
他执拗地望着萧承煜,又说一遍:“陛下,臣伤体难支,既恐授人以柄,又怕耽误秋闱这等大事误国。”
萧承煜的手停在半空,缓缓收回,负于身后。
他何尝不明白顾砚之所言句句在理?
秋闱本就是风口浪尖,如今太后一/党被斩断财路,必然疯狂反扑。
顾砚之如今重伤未愈,再成为众矢之的,无疑是置身于最凶险的漩涡中心。
“朕知道。”萧承煜目光落在顾砚之苍白的面容上,“你且安心养伤,此事...朕自有考量。”
话音未落,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两名太医提着药箱,在徐安的引领下匆匆入内。
太医把脉之后,眉头越皱越紧,最终回禀道:“陛下,顾大人旧伤崩裂,内腑震荡,加之心力耗损过大...还需静卧调养,万不可再劳心劳力,否则...恐怕会伤及根本。”
萧承煜沉默地挥了挥手,太医连忙退下,去开方煎药。
他看着顾砚之在宫人搀扶下坐上软椅,闭目调息。
心中那杆天平,终是逐渐倾斜。
或许,换一个资历深厚的老臣主考,亦能暂时平息些风波?
三日后的清晨,京都贡院外的巨大皇榜墙下,人头攒动。
当新张贴的皇榜上,主考官一栏赫然写着翰林院院首的名字时,人群中瞬间爆发出一阵又一阵的哗然。
“不是顾大人?怎么会不是顾大人?”
“顾大人呢?他主持公道,不畏权贵!这秋闱主考官的位置,除了他,还有谁能让人信服?”
“定是有人从中作梗!怕顾大人主持公道,断了他们的门路!”
议论声如同滚水般沸腾。
寒窗苦读十载的寒门士子们脸上写满了失望。
王雍鸣一/党虽倒,可朝堂积弊,门第之见岂是一朝一夕能清除?
他们苦读多年,自然希望能有一个真正能撕开荫蔽,给予公平机会的主心骨。
现在在他们看来,顾砚之,就是那道能劈开积腐的刀!
“诸位!”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颤巍巍地走到人群最前方。
他正是京郊有名的清贫塾师柳夫子,门下多得是寒门学子。
“顾首辅为国除奸,为民请命,一身正气,两袖清风!此等为国选才之重任,舍他其谁?朝廷若弃贤才而不用,岂非寒了天下士子之心,寒了黎民百姓之望?”
“柳夫子说得对!”
“请顾大人主考!”
“唯有顾大人能定人心!还科举一个朗朗乾坤!”
群情瞬间被点燃。
不知是谁率先朝着宫城的方向跪了下去,紧接着,黑压压的人群一片片地跪下。
寒门士子、市井百姓、甚至一些心怀公义的低阶官吏,都自发地加入了跪请的行列。
“请陛下收回成命!命顾首辅大人主考秋闱!”
“请顾大人主考!”
声浪一浪高过一浪,震得皇榜墙上的纸张都在颤抖。
负责守卫的兵丁面面相觑,额头见汗,面对这汹涌澎湃的民/意,无人敢上前驱赶。
萧承煜穿着一身明黄常服,站在城楼之上,俯视着宫门外那片跪倒在地的人潮。
徐安躬着身子,将一份墨迹未干的“请命书”小心地捧到萧承煜面前,上面密密麻麻摁满了鲜红的手印。
“陛下...民心所向,众望所归啊。”徐安的声音带着叹息。
萧承煜的目光在那份请命书上停留良久。
一时避开,或许能暂保顾砚之的安危,却会让这刚刚凝聚起来的人心,再次陷入猜忌。
但此时若强行让他领命,又是将他推到风尖浪口上去...
“陛下,顾首辅也命人送来一封手信...”徐公公从随侍手中接过一封信,立刻转而呈交给陛下。
萧承煜打开手信,看完后叹息一声,开口道:
“拟旨吧。”
“命:顾砚之为今科秋闱主考官,总揽一切考务。”
旨意如同插上翅膀,瞬间传遍宫门内外。
短暂的死寂之后,是山呼海啸般的欢呼与叩谢声。
“陛下圣明!”
“谢陛下隆恩!”
民心沸腾,在此刻几乎达到了顶点。
然而,任命顾砚之为主考的圣旨也引爆了京都士林,尤其是那些高高在上的门阀世家。
“听说了吗?顾砚之还是接了主考官的位置!哼,寒门当兴?好大的口气!”
“可不是!我家三郎十年寒窗,才学出众,难道要输给那些只知死读的泥腿子?”
“打压!这绝对是朝廷的意思!要借顾砚之,彻底斩断我们世家的根基!”
流言在精心设计下飞速蔓延着。
城南的一处雅苑,本是世家子弟品茗论诗的风雅之地,此刻却充斥着愤懑不平。
“王兄,李兄,你们可听到风声了?”
一个身着锦蓝杭绸的年轻公子,将手中茶盏重重一放,“家父从宫里得了准信,今科取士,寒门至少要占六成之数!这是要把我们这些累世簪缨之族往死路上逼啊!”
“六成?”旁边一个摇着折扇的青年嗤笑一声,“我看七成都不止!顾砚之是什么人?眼里揉不得沙子?呸!我看是容不得我们这些世家子!他攀附陛下,搞什么新政,打压我等,不过是为了巩固他自己的权势罢了!”
“何止如此!”另一个声音插了进来,“诸位想想,当年的沈相,在江南是怎么倒台的?不就是因为他处事不公,偏袒寒微,这才惹了众怒。我看啊,这顾砚之,就是想当第二个沈万亭!他今日能为了寒门打压我等,焉知他日不会为了别的,再行那构陷忠良之事?沈相的前车之鉴,可就在眼前!”
一段话让喧闹的雅间都瞬间安静了几分,随即是一片又一片的认同。
冀朝的老牌勋贵的府邸内,气氛则更加凝重。
几份措辞恳切的联名奏疏,被心腹家仆悄然送/入宫中。
内容大同小异,皆是‘恳请陛下明察,主持公道,维系科举取士之祖制公允’等话,字里行间却充斥着对寒门挤占名额,主考或有偏私的指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