绢布泛着陈旧的黄褐色,边缘已经有些毛糙,显然是被珍藏了很久。
血书上的每一个字都似乎带着书写者最后的绝望与不甘。
那笔迹确实与誊抄的那份,有着细微差别。
她抬头,目光看向孙邈,这个王显的门生,在阿箩噩梦里留下印记的帮凶,竟然藏匿了真正的血书?
“为什么?”
“你亲眼看着江枫被杀,你明明是帮凶,为什么在事后又要藏起这血书?”
“噗通!”
一声闷响,孙邈竟直挺挺地跪在地上。
“帮凶...是,我是帮凶...”他喉咙里发出几声压抑的笑声,“我孙邈...就是周显门下的一条狗!十几年前,我自认为满腹才华,想要靠着科举踏入官场,一展抱负,可惜寒门无望,士子无途...
景泰二十二年时,江南科场,早已被周显把持了上下关节,他鬻题受贿,无所不用其极!
而江枫他刚中了乡试解元,意气风发,眼里揉不得沙子...他撞破了周显收受贿赂,为富家子替换考卷的勾当...”
孙邈抬起头,眼睛空洞地望向虚空,仿佛又回到了那个被浓重血腥味和绝望填/满的雨夜。
“那晚...周显说江枫骨头太硬,留不得。要让他一家子走得整整齐齐。”
“我跟在周显身后跟着去了...
我眼睁睁看着那些畜生,一刀砍在江枫身上,他被砍了好几刀,肠子都流出来了,还在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朝着他夫人爬...江夫人怀里还抱着吓傻了的阿箩...她到死都还护着孩子...”
他闭上眼顿了顿,才继续说道:“周显见江枫已没了生还的可能,便命我们几个留下来处理江枫留下奏他的折子,自己先行离开了...
我是亲眼看着江枫写下这封血书的...
他写完最后一笔,那双眼睛就那么死死地盯着我!直到咽气...都没闭上!”
“那一刻,我知道...我完了。良知这东西,要么从未有过,一旦被唤醒,就是穿肠的毒药,再也无法装作若无其事。”
“可周显他的势力太大,我当时脑子里一片空白,不知道哪来的胆子,避开其他人的视线,将血书迅速藏了起来。”
“可塞进去的瞬间,我突然意识到不对...
周显让我们留下来将江枫的东西都烧了,若是什么都没找到,他定会生疑。届时他若亲自搜身,这血书一旦被发现,我立刻就是下一个江枫,死无葬身之地。
然后我就看到了蜷缩在母亲尸体旁,一动不动,像是吓死了过去的阿箩,
我便开始拿命来赌!赌周显想不到...他眼中最听话的一条狗,敢在他眼皮子底下玩这掉脑袋的把戏!”
“我给周显办事,随时要替他伪造文书,笔墨从不离身,就着地上江大人还没干透的血誊抄了一遍,把刚写好的假血书塞进旁边阿箩衣襟内衬里,草草缝了几针。”
“可没想到,在场搜寻折子的人,没一个朝阿箩这个被吓傻了的小姑娘身上去看...”
“这十年来...”孙邈的声音低沉下去,充满了深入骨髓的煎熬,“我戴着这枚扳指,作为周显身边最忠心的狗,在他身边摇尾乞怜。
看他如何在礼部步步高升,看他如何用慈惠善堂那假仁假义的招牌,吸干无数寒门学子的骨髓!看他如何与贵人勾结,构陷忠良。
这扳指就像一个烙印,死死打在我的心上!让我/日夜难安!”
他抬起枯瘦的手,神经质地反复摩/挲着那枚重新戴回去的扳指,
“我不敢有丝毫懈怠,不敢流露半分异样。我替他伪造文书,替他销毁罪证,替他联络那些见不得光的爪牙。
我眼睁睁看着绿芜那丫头进了教坊司,看着她被仇恨扭曲...看着她一步步走向深渊...我想过要帮她,可我也自身难保...
我只能躲在暗处,一点一点收集周显贪赃枉法的蛛丝马迹。绿芜姑娘那本册子里记录的部分账目,便是我抄录后,辗转设法透露出去的...
我也盼着有朝一日,能有个手持利剑人出现,把这些东西拿出去,将这天捅破!”
孙邈的目光,落在顾砚之身上。
“直到顾大人您查到了汇通钱庄,我知道,我等的机会,终于来了。”
他对着顾砚之,叩首下去,额头重重磕在地面上,发出一声闷响。
“孙邈自知罪孽深重,万死难赎!不求苟活,只求大人...用此血证,为江家满门,为沈相,为天下被周显之流堵死了晋身之路的寒门士子...讨一个真正的公道!
将这煌煌天日之下,盘踞在科场和朝堂上的毒瘤...连根拔起!”
最后几个字,他几乎是嘶吼出来,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压抑了这么久的悲愤与痛苦,终于找到了宣泄。
窗外也渐渐下起了暴雨,雷声隐隐。
房间内只有孙邈的呜咽声和粗/重的喘息在回荡。
孙邈戴着凶手的信物,背负着帮凶的枷锁,却在炼狱中守着自己作为人的底线。
沉思片刻后,沈清霜抬手,将自己发髻上一支看起来毫不起眼的素银簪子拔下来。
“我身上还有这个。”
沈清霜取出簪子中藏的东西,说话的声音里还带着浓重的鼻音,“这是绿芜留下的,周显这些年收受贿赂,结党营私的名单,上至三公九卿,下至州府胥吏...”
她将名单放在案桌上,与江枫的血书放在一处。
看着上面密密麻麻的名字和官衔,顾砚之只觉得心中一沉。
这两份东西,从最初的惨案源头,到长达十余年的罪恶,足以将周显和他的党羽,彻底打入炼狱之中。
顾砚之缓缓收拢五指,将证据一一收起,拢入袖中。
“如今证据已全。”
顾砚之的声音不高,在寂静的房间里回荡,“清霜,孙先生,随我入宫吧。”
他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向房门。
“这场演了十几年的戏,也该收网了。”
房门被顾砚之一把拉开。
门外,乌云散去,天色已然破晓,一缕晨光投下,恰好照射在顾砚之挺拔的背影上,将他周身镀上了一圈耀眼的光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