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外面盘桓了一天,卖了两个女儿换来的包裹藏在衣服里面,何木生一路上躲避着别人投来的目光,在野地里躲了一天。
躲过了五六波前来寻找他的凶人,直到天黑,这才闷着头往家里跑去。
他怕自己要是动作慢了,就会被人盯上,将怀里这卖了孩子换来的粮食抢走。
这时候,暗街里头都已经是人吃人了,哪里还有什么法律和秩序可言。
他就是个普通的庄稼汉子,会两手乡野把式,又好些天没吃饱了。
若是被人截住,一点办法都没有。
“老天爷保佑,千万别再生出事端来..”
怀里着包裹,何木生一路祈求着回到了家。
因为恐惧,就算是好几天连饭都没吃上吃一口饱的,可他跑起来的速度依然快得很。
终于,自己那从爹那里继承的两间小土坯房出现在面前。
他心头一热,踏进家门。
“爹,爹..”
院子里,一脑袋黄色软发的小儿子见到是爹爹回来了,乍着两只手,活动着身子往前蹒跚着。
但是何木生却没有理会自己的儿子。
就算踏进家门了,他心里还是觉得害怕。
直到他抄起自己的儿子进了屋,用顶门杠子将门顶死了,才长出一口气。
刚才还存在胸口的一口心头血此时也散了下去,安全感让他脑袋一阵阵的发晕起来。
噗通一声,坐在了地上。
张开嘴,如同破风箱一样的呼呼喘着气。
“可是大哥回来了吗?”
破旧的木榻上,一个无力的声音传来。
朱白绢努力的从床上探出头来,睁开无力的眼睛向外看去。
看着坐在门口,脊梁骨靠着门大口喘着粗气的丈夫,心里有些害怕。
“大哥,你怎么了?
大丫二丫呢?”
朱白绢左右看了看,见到只有自己丈夫一个人回来,心里咯噔一声,颤声问到。
她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丈夫呼吸滞了一下,然后缓缓的从怀里掏出一个包裹来。
顿时,朱白绢觉得眼前一黑。
果然,就算她再怎么不想,这一天还是来了。
大丫二丫,终究还是被卖出去了。
眼泪无声地从她的眼角流出来,朱白绢嘴上安慰着自己的丈夫。
“大哥不比担心,这等日子,着实不像是人过的。
大丫二丫离了我们,也好能过些安生的..安生的...”
话音至此,却像是喉咙里塞了快破布,再怎么说,都说不出话来。
那毕竟是她的亲生女儿,从她肚子里爬出来的骨肉啊!
想到这,朱白绢便无比的伤心。
地上的何木生此时也喘匀了气,站起了身来,来到浑家身边。
“大姐,不用伤心。”
说着,他将怀里那个包裹递给朱白绢。
试图用这沉甸甸的一袋粮食来安慰刚刚得知失去了两个女儿的妻子。
“你不知道,买走了大丫二丫的,可是位衣冠不俗的公子哩!
我本来想让大丫二丫跟着他走,不要他的钱,却不想人家宅心仁厚,施舍了我这袋饼子。”
何木生说着说着,自己把自己都说动了。
这些老实的庄户人,最擅长自己骗自己。
“她们是去过好日子哩!”
听着丈夫给自己解宽心的话,朱白绢用袖子擦了擦眼泪,脸色更加黯然。
心道自己的丈夫也真是个浑人,这城里的富家官第,哪能够买他们这野家的女儿奴婢。
大丫二丫虽然颜色算好,可是只是村俗之色罢了。
跟那等人牙子调教出来的比起来,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更别说这等米贵如珠的年景,谁会将粮食施舍给别人!
那府衙的施粥棚子里,前年还会熬点薄粥救济百姓,现在却连水都不愿意舍了。
她心里只当自己的丈夫是为了给自己宽心,实际上是把女儿卖给哪个闲汉了。
将包裹接过来,嘴里一边叹着气,一边打开包裹,准备拿出个饼子捻成糊糊,先给小儿子吃一口。
无论如何,这女儿是换出去了,总得让这个小的活着啊。
朱白绢刚一打开包布,那一股子浓郁的香味就传了出来。
那是粮食和油脂混合起来的香味。
海青兰烧给张永春的月饼时她在楼下蛋糕店买的打折品,卖不出去的原因就是那家蛋糕店用的是老办法。
大大的香油,鸡蛋,往死里放糖烤出来的五仁月饼,扔在地上当当响不说,那股香油味道和致死量的糖也不符合现代人追究减糖的饮食习惯。
连海青兰这种不浪费粮食的人,都吃不下去,准备留着掰碎了冲成油茶面喝。
但是在这等时候,这香油和面粉的味道,加上鸡蛋烘烤出来的混合香气,简直就像是毒药一样,不断地挑拨着朱白绢的神经。
她低头看去,那袋子里的饼子一个个的就像是列阵行军的部队一样,摆的格外整齐不说,连大小都格外的一致。
伸手取出一个焦黄的小饼子,借着明亮的月光看着上面繁复的纹路,和大大的五仁两个字,朱白绢怔住了。
连一旁的何木生也怔住了。
他只知道那公子给的是饼子,本来以为会是灰面饼子,或是那公子大发善心,给了些白面饼子。
可是没想到,给的竟然是这般精致的细点心!
想他这一辈子也没少在城里做活,可是也从未见过这般精细的点心啊!
这饼上还带着花的!
朱白绢心里也开心起来,这饼子的样子来历就不俗,自家男人没说瞎话。
大丫二丫,果然是跟了贵人,要走了大运了!
“吃,要吃吃..”
就在夫妻俩愣着的时候,地上的小男孩不愿意了。
空气中的甜香味不断地刺激着他的感官,让他哭了起来。
何木生把小儿子抱起来,冲着自己媳妇点了点头。
朱白绢伸手掰下一块饼皮来,轻轻塞进小儿子嘴里。
五岁的小孩第一次接触到月饼,瞬间就被糖和香油混合起来的香味打倒了。
一张刚才还因为生气憋红的小脸上,瞬间露出笑容来。
手指上有几个饼渣碎屑,被她抹进嘴里,感叹道:“这饼子真是富贵人家才能做出来的,竟然是精面做的。”
他们吃了一辈子的粗面,那粗面的是什么口感,就属他们最清楚。
这饼子渣子一进嘴就化开了,决计不是粗面做的!
看到儿子脸上露出笑来,何木生胸口最后一口气也松开了。
多少天了,他有多少天没见到孩子笑了。
脸上也带起了些眉飞色舞的神色,便给媳妇宽起心来:
“大姐,你是不知,那公子一身的袍子,手里的扇子都是遮奢玩意。
长得也是人中的龙凤,一双靴子都是皮子面。”
朱白绢一边听着,一边将小半块月饼的便都搓了下来,喂进了小儿子嘴里。
心里却想着那两个跟了贵人的女儿。
不多时,小儿子看来是吃饱了,伸出两只干巴巴的小手不断地摇晃着,嘴里呢喃出声。
“爹,爹吃。”
“大哥,你也吃一块吧。”
朱白绢看着孩子吃饱了,便将手里剩下的大半个月饼递了过去。
何木生没推辞,他一路跑回来,身上本来就乏的紧。
把月饼接过来,直接就是一口。
随后,就觉得嘴里甜的像是被塞了一团蜜。
牙齿咀嚼之间,还有些沙沙的甜!
咀嚼着嘴里的各种果料和白糖混合成的糖馅,何木生低头看下去,眼睛都瞪直了。
“这饼,这饼竟然还有馅儿!”
妈妈呀,到底是大户人家的饼子,光是用精面做出来,都是他们这等庄户人家不敢想的了。
更别说这饼子里面还有馅!
“还是糖馅,糖馅里还有芝麻!”
朱白绢听着丈夫的话,也低头看去,顿时吓了一跳。
这个时候的月亮很亮,看清楚东西并不奇怪。
只见那饼里一个大大的实心糖疙瘩,都硬成一块了,还有不少芝麻,果仁和在糖馅里。
做个饼就用这般多的糖,她想都不敢想啊!
“这一个饼子,光是用这些糖就要卖到一贯钱吧!”
朱白绢刚张开嘴惊叹道,就被自己丈夫掰下一块糖馅塞进了嘴里。
“大姐,你也吃!”
夫妻俩又合吃了一块月饼,却不敢再吃了。
这一兜子饼子他们查了,有个四十块。
这等好东西,若是吃尽了,就是折了寿的恶事。
先捱着,等捱不过去了,取一小块吃,这么甜的好东西,一口下去就能顶好几天。
“大哥,你先把这糖饼吊起来,省的被耗子盗嗑了。”
血糖的升高让朱白绢的脸上多了些血色,她开口叮嘱自己男人道。
“大姐,咱们家自多久前就没有耗子了。”
何木生苦笑着系上饼袋子,把它放在自己媳妇怀里。
“你且抱好了,我去挑些水回来。”
说着,何木生便抄起了扁担出门去挑水。
这几天他连走路都打晃,现在却觉得浑身上下有使不完的力气。
看着丈夫出门前去的身影,朱白绢把饼袋子放在枕头旁,用破衣服盖好。
自在炕上叠起双手来,闭起眼睛开始念起佛来:
“观世音菩萨在上,信女朱白绢在下,愿菩萨光撒慈悲,保佑我两个女儿平安,保佑我丈夫康健,保佑我儿平安长大。”
“更要保佑买走我两个女儿的贵人,长命百岁,公侯万代,子孙绵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