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娘..”
看着何木生和朱白绢离开的身影,何书萱心里如同塞进了一把麻草一样的疼。
那天爹爹带着她出门时,躺在床上的娘口口声声叮嘱着,若是被人卖了去,便要处处都听姐姐的。
此时身边的姐姐没动,她也不敢动。
可她不知道,一旁的何诗菱心里比她还要难过。
何诗菱年纪大,懂事也多,她知道,父亲这一回去,边和自己之间隔了一层天地一般厚的障壁。
她再也不是何大丫了,而父亲也不会轻易和她见面。
“行了,回吧。”
就在这时,唐清婉走了过来,伸手轻轻拍了拍两个小丫头的肩膀。
“别让你们公子等急了。”
两个小丫头应了一声,松开已经咬出齿痕的下唇,擦了擦眼泪,转身离开。
她们转身之时,已经走到村口的何木生就像心有所感一样,也转过头来。
看着那对离去的锦衣少女,叹了口气。
心里不知道是酸是苦的,何木生带着朱白绢和小根宝回到了家。
前脚刚进门,何木生才把顶门的石头搬起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便传来,吓得他差点闪了腰。
这突然被敲响的门,惊得梁上草灰簌簌掉落。
何木生来不及管酸疼的腰,一边摆手让朱白绢赶紧带着儿子根宝进屋,一边抄起扁担横在胸前,佝偻的背绷得像张满弦的弓:
“谁?”
外头传来咳嗽声,带着老年人特有的浑浊嘶哑:
“木生啊,是我,老蔫头。”
手里的扁担咣当落地,何木生慌忙扯开木门。
月光里站着个枯瘦身影,是弓着身子的何老蔫。
何木生赶紧把何老蔫迎进来,借着月光,他才看见何老蔫怀里抱着个油布包,布角露出半卷泛黄的纸边。
“您这是...”
何木生喉咙发紧,看着何老蔫颤巍巍跨进门槛。
堂屋漏风,一点油都没有的破油灯摆在桌子上。
何老蔫把油布包往桌上一放,掀起衣襟擦了擦刚刚喝完粥的嘴巴,开口都没套近乎,就直接摆明车马:
“木生,自打你家大丫二丫跟着掌柜的风光回村,我这心里就透亮了 ,咱何家庄要转运了。”
一边说,何老蔫一边把油布包打开。
残破的几块木板啪啪落在桌上,扬起尘土。
何木生看见自己名字歪歪扭扭刻在「木」字辈里,墨迹比旁的名字淡些,像是当年爹拿树枝蘸着泥浆写的。
那竟然是他们何家的家谱!
何老蔫伸手从里面抽出最新的一根,指尖敲了敲「根宝」两个字,那是去年他求村里还没逃走的秀才给添上的。
“木生啊,村里木字辈的,就剩下你了。
我年纪大了,这族长的位子,眼看也该你坐。”
扁担还横在脚边,何木生眼睛暴突出来,大张着嘴。
好像是一只离了水的蛤蟆。
族长?
我?
还没等他应声呢,何老蔫就递过来了一块磨得发亮的枣木牌,刻着「何氏宗长」四个字。
“老蔫叔,我...”
刚到嘴边的话没说完,就被何老蔫无情的截断。
何老蔫拍了拍他肩膀,糟老头子本来就没多少力气,又挨了这么多天的饿,导致他这几下反而更像是给他拂去肩膀上的尘土:
“别犯傻!按辈分说,你还得叫我一声爷爷,我也就不和你客气。
你道我这族长是给你坐的?那是给你那两个闺女面子!
张掌柜为啥单给你家闺女的体面?还不是瞧着你那两个孩子本分!
如今咱村要跟着掌柜的干,也算是沾了你的光。
这总得有个能镇得住场子的头面人物,我岁数大了,现在年景又不好。
你当族长,我当保长,咱爷俩搭伙,何家庄还能差了?”
月光照亮了何老蔫眼里的光,何木生这才注意到老人身上的长衫还专门换了一身新的。
那衣服上的补丁针脚细密,不像从前歪歪扭扭的线头。
感情从张永春离开那一刻起,这老头就开始琢磨着换门庭了。
虽然何老蔫说的很好听,但是何木生知道自己吃几碗干饭,这族长的任务,他实在是不敢当。
看着他犹豫的样子,何老蔫也不着急,而是将那块板子拿在手上。
“你看这谱上...”
何老蔫指着露出空白的「字辈」栏,开口蛊惑到:
“别忘了,你家还有小根宝呢!
等根宝长大了,咱给他起个响当当的大名,写进族谱第十三代!往后十里八乡谁不晓得,何家庄出了个厉害子孙!
到时候,族里有人给你上坟烧纸,你都得一柱高香!”
何木生的喉咙猛地一紧,咽了一大口口水。
夜风卷着远处的狗吠钻进屋来,何木生盯着家谱上,幻想着那里填上「根宝」二字,哦不对,是他家根宝的大名!
“老蔫叔,您说...”
他喉咙滚动,伸手摸了摸枣木令牌,经过几辈人的接手,这枣木名牌早就被磨得十分光滑,只剩下了字上粗糙的纹路硌得指腹发痒。
“我,成吗?”
何老蔫却摆了摆手。
“说实话,你肯定不成。
但是你两个闺女如今跟了贵人,你就成了!”
何木生忽然觉得脊梁骨没那么弯了。
朱白绢还在里屋嘀咕,却被他下意识地关在耳外。
外头的月光幽幽的照进来,他望着何老蔫怀里的油布包,忽然明白过来。
张永春给的不只是两碗热汤,是把何木生从「卖女换粮的穷汉」变成了「伺候贵人的丫鬟她爹」,这身份比族长令牌更值钱。
何家的族长不能让村里的人吃上一碗热汤,但是他的女儿尅。
“行,老蔫叔,我干了!”
一咬牙,为了自己的儿子,何木生也下了决心。
何老蔫嘿嘿一笑,拍了拍何木生的肩膀。
他就知道,拿小根宝当由子,肯定能说服何木生。
送走了何老蔫,这一夜,何木生很晚才睡着。
而刚睡着,他就开始做梦。
梦里,他看见自己站在族谱前,大丫二丫穿着锦绣衣裳站在他两侧,根宝穿着崭新的青衫,手里捧着算盘。
那算盘珠子是鎏金的,一颗一颗,比村口大锅里的神仙面还耀眼。
翌日,辰时初刻。
何家庄村口,所有何家庄昨夜吃了面汤的村民,都在何老蔫跟何木生的的带领下聚集在了村口,气氛肃杀而凝重。
四十七名登记在册的青壮男丁,按照昨日的登记顺序排成几列。
他们身后,是自己家里的家眷,还有那些也被打了戳的女子。
所有人都换上了自己最好的、或者最干净的衣裳,脸上带着紧张、期待,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相比于一会自己选不上,他更害怕贵人来不了,昨夜的事就是一场梦。
而这些人中,压力最大的就是何木生和朱白绢两个人。
尤其是稀里糊涂成了族长的何木生。
对他来说,张永春若是不来,他昨晚的风光,都会化作泥尘不说,还会反过来把他埋在里面,活活溺死。
一个人如果没有见过希望,就不会绝望。
“来了!来了!”
随着车轮行驶过土路发出的咯吱声,那辆青蓬大车的到来,让所有何家庄的百姓欢欣鼓舞起来。
昨天那位英姿飒爽的女将,还有摇着扇子的公子哥今天竟然都没到,而是换了一名身材魁梧的少年前来。
三斤半看着村口的战战兢兢的村民,一挥手。
“啪”
后面的一个小厮走了上来,一下扔出来几十个布袋。
“掌柜的有令!”
何诗菱的声音响起,小丫头眼睛还带着尚未褪去的红,神情却格外的严肃。
“你们每个印了章,想做工的男丁,都前来领两条布袋前去!”
四十来个大老爷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把目光都集中在了何木生身上。
何木生感受着身后滚烫的目光,一咬牙,率先走了上去,在自己女儿的注视下,将地上的布袋伸手捡了起来。
“一会你多装些。”
女儿的声音很小,正巧能被自己听见。
他不敢抬头,只能拾起布袋,转头走回队伍里去。
见到何木生都带头去了,剩下的男丁们也都你一个我一个的上去分好了袋子。
“你们拿着这袋子,就地装土,装多也可,装少也可!”
何诗菱的命令让这群人摸不着头脑起来,装土做什么?
但是看着何木生已经开始了,大家伙也就跟着装了起来。
何木生记得很清楚,女儿让自己多装些。
所以,他装了满满两袋子。
这袋子是专用的耐磨三防袋,一袋装满了,能装六七十斤的土。
见到何木生两个袋子都装的满满的,其他的老爷们也都有样学样。
等到大家伙都装完了,何诗菱看着他们,点了点头。
小脸一绷,她学着记忆中唐清婉发号施令时的泼辣样子,一摆手。
“掌柜的有令!
现在,你们就可以提着袋子往福兰镇赶去!”
看着愕然的大家伙,何诗菱指着福兰镇的方向。
“我家掌柜在福兰镇口等着你们,凡是带着袋子走到福兰镇的,便可以入我清润商号做工!”
“若是午时,还未走到镇口的,便与清润商号无缘!”
“若是两个袋子丢失了的,也与我清润商号无缘!”
说着,何诗菱拍了拍手。
“现在,大家伙动起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