榷场役夫篷区里面那令人窒息的恶臭和此起彼伏的鼾声、抓挠声交织在一起,仿佛又变成了之前那凝固的泥潭。
王坤、楚川、韩老四等人躺在塌上,眯缝着眼睛,从脖子上抓出来的红印子还没消下去,看得出来刚刚睡去不久。
“叮铃铃——!叮铃铃——!”
突然间,那熟悉的刺耳且催命的铜铃声毫无征兆地炸响,如同冰冷的钢针扎进每个人的耳膜和神经。
“起来!都起来!有夜活儿!快!别装死!”
吴顺哥的声音在棚屋外响起,伴随着不耐烦地用脚踢踹门板的“哐哐”声。
“操!还让不让人活了!”
楚川第一个骂出声,猛地坐起,烦躁地抓挠着自己的的脖子。
若是平常吧,他还没有觉得这榻上臭虫这般的多。
可是杀过虫以后,再躺在榻上,他只觉得浑身格外的难受。
好不容易才睡着的他此时只想一拳砸在吴顺哥那张油滑的脸上。
“唉…这刚躺下…”
一旁的王坤也是痛苦地叫了一声。
韩老四翻了个身,直起身子来,浑浊的老眼中也闪过了一丝不满。
此时门口的吴顺哥见里面动静不大,顿时急了。
猛地一下子推开门,手里灯笼那昏黄的光线扫过一张张写满疲惫和怨愤的脸。
眼睛一瞪,吴顺哥看着这群泥腿子,开口呵斥道:
“都聋了吗?!耳朵塞驴毛了?!”
“告诉你们,今儿晚上的夜活儿,可不是寻常差事!
是白天那位给你们羊汤喝的贵人——清源商号的东家亲自点卯要的人!
是贵人看得起你们这群贱骨头!”
一双双带着起床气的眼睛先是迷惑了一阵,随后骤然瞪圆。
“贵人”、“东家”、“羊汤”这几个词像投入死水的石子,激起了一圈涟漪。
吴顺哥冷笑一声,唾沫星子横飞:
“怎么?给脸不要脸?
贵人赏你们汤喝,那是天大的恩典!
现在贵人要用你们,那是抬举你们!
一个个还摆起谱来了?不想干?行啊!有骨气!
明天榷场所有的脏活累活,老子全安排给你们!
工钱减半!外加十鞭子!老子倒是看你们骨头有多硬...”
然而就在吴顺哥以为还要再骂几句狠话的时候,他愕然地发现,棚屋里那些原本死气沉沉、怨声载道的役夫们,竟像全都精神起来了!
随后,就像是被无形的鞭子抽了一下,他们一个个沉默地、却异常迅速地爬了起来!
王坤第一个穿好那件被药水喷过,还残留着一点化学气味的破褂子,默默站到了门口。
而楚川紧随其后,脸上没了刚才的怨毒,反而带着一种的急切,胡乱系着腰上的麻绳,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门外。
韩老四也颤巍巍地站了起来,跟着站到后面。
其他役夫更是争先恐后,生怕慢了一步就失去了这“被贵人抬举”的机会。
“呃…这…这就对了嘛!识时务者为俊杰!”
这些泥腿子突然间的识相一瞬间让吴顺哥有点反应不过来了,赶紧干咳两声掩饰尴尬。
毕竟以往若是有夜活,这帮人总是要抱怨几句,搞不好还要喝骂起来,非得他们拎着鞭子进去抽打才能叫起来。
“都跟老子走!麻利点!别让贵人久等!”
提着灯笼,吴顺哥摇着铃,跟赶尸的湘西老表一样,带着这支沉默却透着一股子“饿狼”气息的队伍,再次走向灯火通明的驼峰地。
那是真正意义上的饿狼啊,今天就喝了一肚子科技羊汤,眼睛都绿了。
一行人来到了驼峰地的清源商号驻地,纵使白天已经被这里的豪奢震惊过了,可是这夜间再看,更有一番新奇。
几盏格外明亮的气死风灯将营地照得亮如白昼,白日里那位公子此时批上了一件黑色的大氅,更显得潇洒绝伦。
他负手而立,看着吴顺哥带来的这支队伍,目光扫过役夫们脸上那混合着敬畏和某种强烈期盼的神情。
看来,那点“羊汤”的饵,效果不错。
“吴都管辛苦了。”
张永春的声音平淡,面上还含着笑,可却让吴顺哥浑身一激灵。
“不辛苦不辛苦!能为贵人效劳是小的福分!”
吴顺哥连忙躬身,脸上笑开了花。
“嗯,那这大晚上的,我也自是不能白让你忙活。”
张永春微微颔首,侧过头。
“何木生,带吴副都管去帐里歇歇脚。”
何木生应声而出,脸上带着憨厚的笑容,对吴顺哥做了个请的手势:
“吴头儿,这边请,俺们东家特意吩咐给您备了点热乎的。”
吴顺哥受宠若惊,连声道谢,跟着何木生走进了主帐旁边的另一顶小帐子。
这手刚刚掀开帘子,一股热气便扑面而来!
只见这帐子中间的小桌上,赫然支着一个精致的小铜锅。
那锅下的炭火正旺,锅里奶白色的汤底翻滚着,里面正煮着一个个皮薄馅大、鼓胀圆胖的饺子!
那香气,混合着肉馅的鲜香和面皮的麦香,比白天那羊汤霸道十倍不止!
更别说旁边还摆着细瓷碗筷和一壶烫好的酒。
吴顺哥眼睛都直了,口水差点当场流下来!
这榷场虽然有庖厨,可是每日整治的都是些大锅汤羹之类的菜蔬。
而似角子这般的东西,恐怕连提领大人都少能吃到!
这待遇…这他娘的才是贵人该吃的啊!
到底是出门都带着女眷的遮奢人物,在这里还能吃上这等精细的东西。
“吴头儿,坐,甭客气!俺陪你喝两盅!
这秋天晚上寒冷,夜露也凉,您先吃两杯热酒去去寒。”
何木生热情地招呼着,给他倒上酒。
吴顺哥晕晕乎乎地坐下,感觉自己不是在郊外的榷场,而是在原来的蓟州城里的酒肆中。
支开了这个苍蝇一样的吴顺哥,帐外张永春的目光重新落回役夫们身上。
明亮的灯光下,这些刚刚集结起来的苦力显得更加单薄,但眼神中的热切却清晰可见。
“诸位。”
一旁的何书萱站了出来,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今夜请诸位来,是要出趟外工。”
“这夜工辛苦,某家东家也不是不通情理之人。活儿干完了,自有赏赐。”
说到这里时,小丫头还刻意停顿了一下,让“赏赐”两个字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诱人。
“不会亏待了出力的弟兄。”
“赏赐”!
这两个字像火星丢进了干柴堆,役夫们眼中渴望的光芒瞬间爆燃!
王坤握紧了拳头,楚川呼吸都急促了几分,连韩老四的腰板都下意识地挺直了些。
三斤半铁塔一样的身子站了出来,他托着一辆小车,拉到众人面前。
“夜露寒凉,主家怕你们患了伤寒,先与你们发一身寒衣!”
说着,小丫头伸出白皙的手指指着小车。
“你等先领了寒衣,再去行事。”
军大衣这东西价格有高有低,贵的七八百一件也有,便宜的四五十也不是买不到。
而张永春手里的这批老娘烧过来的底板货,价格更是低的离谱。
二十块钱一件的价格,里面全都是黑心回收棉,外面的缝布也都是瑕疵布,而且不知道积压了多久,甚至还带着些淡淡的霉味。
但是在这些役夫们看来,这都不是毛病。
这简直就是能传家的宝贝啊!
厚实,沉重,披在身上不冷,光这三点,他们就算正常服徭役,等服役完了也赚不到买一件这般好寒衣的钱啊!
尤其是那两个假毛的大领子,更显得这件衣服格外奢侈。
王坤将领到手的军大衣拿在手里,甚至都不敢往身上披,他害怕自己身上的跳蚤蹦到这寒衣里,脏了这件衣服。
而一旁的楚川则是翻开大衣的里子,看着那缝纫机走出来的细密针脚,心里惊骇,这得是何等的巧匠才能做出来的好针线啊!
韩老四就没这么多想法,他直接把衣服披在了身上,感受着身上的温暖,长出了一口气。
这么多年来,自己今天才算是好好活了一回!
见到大家伙磨磨蹭蹭的,终于把寒衣都传好了,
张永春也不再多言,对侍立一旁的唐清婉点了点头。
唐清婉也早已准备妥当,手里提着一盏灯笼。
她腰间挎着复合弓,碳纤维箭囊在灯光下泛着冷硬的幽光翻身上马,动作干净利落,对早已集结待命同样站在牛车旁的清源商会护商队员们清喝一声:
“上车!出发!何白牛带队看护役夫!”
“是!”
何家庄的汉子们和盐铺小厮齐声应诺,动作整齐划一的跳上牛车车辕,一股肃杀之气弥漫开来。
而三斤半如同一座移动的铁塔,沉默地跟在一辆空牛车旁。
役夫们本来就拿了好处手里软着呢,此时又被这股气势所慑。
心中的疑惑被压下,只剩下对赏赐的无限憧憬和对唐清婉的敬畏。
一众役夫们披着大衣,全都默默地跟在护商队的车马后面,在唐清婉的带领下,无声地涌出榷场大门,融入榷场外无边的黑暗草原。
岗楼上的岗兵一边看着清远商号的队伍外出,一边吹着热气吃着碗里的饺子。
“看看人家这队伍,嘿!”
热乎乎的饺子送进嘴里,一咬一冒油。
一边品味着嘴里的鲜香,岗卫兵一边羡慕着那一队队整齐披着军大衣的役夫们。
倒是让你们得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