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兰镇南城根儿,一间低矮破败的土坯房里,杜奎是被冻醒的。
虽然刚到仲秋,但是清晨的寒气已经像是细密的针一般,透过糊了又糊却仍旧漏风的窗纸,钻进屋里。
然后,狠狠的扎进他那床薄得像纸硬得像板的破被子里。
他蜷缩着身子,冻的一口牙齿都忍不住轻轻打颤。
就在这时,一阵即使听得出来用力压抑,却依然撕心裂肺的咳嗽声从隔壁传来。
那咳嗽声一声接一声,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杜奎赶紧一个激灵,立刻掀开被子跳下冰冷的板床。
也顾不上披件外衣,趿拉着自己补得跟马赛克一样的破鞋,直接就冲进了母亲那间更小更暗的屋子。
“娘!娘!您怎么样?好些了吗?”
他扑到母亲的床边,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光,往唯一的一床厚被子下看去。
被子下面,母亲那张枯槁的脸憋得通红,瘦削的身体随着咳嗽剧烈地起伏着。
老妇人咳了好一阵,才喘着粗气慢慢平复下来,浑浊的眼睛看着儿子,声音嘶哑微弱:
“咳…咳…老样子…死不了,也…也活不成…”
她费力地抬起枯枝般的手,想摸摸杜奎冻得冰凉的脸颊,却又无力地垂了下去。
杜奎心中一酸,赶紧握住母亲冰冷的手,试图用自己的体温去暖她。
然而他的体温也热乎不到哪里去。
“奎儿…”
随着老妇人喘息稍定,这才声嘶力竭的开口。
“你…你昨儿说的那事…是真的吗?”
说到这,老太太眼中顿时亮起光来。
“晚上去教人认字,就…就给粮米?
还…还不要功名?”
她的声音带着急切和不敢置信的期盼。
她家奎儿就是因为没有功名,连童生试都没过,因此哪怕是镇上抄书写信都不用他。
而现在,有一个机会能让他儿子领一份粮秣,她可太开心了。
而杜奎用力点头,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充满可信度:
“娘,是真的,孩儿亲眼得见!
东郊张将军那儿贴的告示,白纸黑字写的!
招夜校讲师,无论是功名有无,只要识字明理,愿教人开蒙,就供晚食,每月还发粟米!”
杜奎说的自己都信了。
“儿子正打算去试试!”
“好!好!”
老妇人浑浊的眼睛瞬间湿润了,仿佛回光返照般,脸上竟泛起一丝病态的红晕,挣扎着想坐起来。
“快去!奎儿你快去!别管娘!
这是…这是天大的好事!是喜事!更是咱们家的活路啊!”
她紧紧抓住杜奎的手,虽然没什么力气,但是杜奎能感觉出来,娘已经用了全身的劲了。
杜奎娘看着自己这个懂事的孩子,目光温柔又悲伤。
“你爹…你爹走了以后,家里就断了进项。
娘这身子骨,是供不起你读书了。
可怜你连个童生都没捞着,抄书都没人要。
没想到,现在遇上了贵人…你得…咳咳,你得抓住了!
只要抓住了这个机会饿不死,娘就是闭眼…也…也安心了…”
一番话老太太连咳嗽带喘,半天才说完。
“娘!您别胡说!您会长命百岁的!”
杜奎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他强忍着安抚母亲。
“您放心,儿子这就去!定为您争一口气回来!”
安抚好母亲,杜奎匆匆套上那件洗得发白、打了几个补丁的旧儒衫。
这是他唯一能穿出去见人的“体面”衣服了。
这边刚推开吱呀作响的破木门,就撞见了隔壁的二婶子正端着个豁口的粗陶碗,在自家门口探头探脑。
“哟!杜大书生!这一大清早的,穿戴得这么整齐,又要去哪儿做大学问啊?”
二婶子身材不算宽广,但是嗓门格外洪亮,话里话外带着几分看热闹的戏谑。
她家男人前几日走了好运,被招进了东郊工地上干活,家里顿顿能见着干的了,说话底气也足了不少。
杜奎读书的人,脸皮本来就薄,平日久最怕这种带着揶揄的盘问,尤其在自己落魄之时。
他低着头,含糊地应了一声:
“嗯…出去…有点事。”
说着,便脚步匆匆地绕开二婶子,几乎是落荒而逃。
“哼!”二婶子看着他清瘦仓惶的背影,撇了撇嘴。
“读书读傻了,酸腐气!死板人一个!”
她转身进了屋,对正在喝稀糊糊的小儿子吩咐道:
“狗剩,去!端半碗稠点的粟米汤,给隔壁杜家奶奶送去!”
眼看着自己的小儿子光着屁股蛋给老太太将粥送进去,二婶子叹了口气。
“唉,可怜见的,她家小子也是个没用的。”
一旁她的大儿子正拎着张将军给的衣服准备去上工,一看自己老娘这般模样,顿时笑了起来。
“娘,您平日里不是掉了半个米粒都能骂俺们一个时辰吗,这是为何啊?”
二婶子转头瞪了自己这傻儿子一眼,抬起手来要打。
但是看着自己儿子身上那件体面的绿衣服,又悻悻的哼了一声。
现在她儿子也是每日能吃上两顿干的一顿稀的,还能拿一捏盐回家的厉害人了。
可不能再打了。
于是,她改巴掌为戳,捅了他脑袋一下。
“你这榆木疙瘩脑袋,和你爹一个德行!
咱家现在你,你爹都在张将军手下挣粮米呢,自是不缺这一口。
可是你杜老娘家可就没有这一口了。”
二婶子说着,又看了看杜奎离开的方向,小声凑到自己儿子耳朵边上,开口道:
“还有啊,你平日里,遇见那杜大学生,可得好好对待人家。
别看那杜大学生现在寒酸落魄,可这识字读书的人,要是起势啊,就是这一朝一晚的事。
咱们给人家一口粥水,说不定来日就能换来一碗金子!”
说着,二婶子又哼了一声。
“这可都是你妈我能在这年景活下来的能耐!”
大儿子哎了一声,笑了笑。
“是,您说的对,我去上工了娘,晚上不用煮俺和爹的饭了!”
二婶子摆了摆手,骂了一句讨债鬼,便哼着走调的山歌转身去收拾起桌子来。
哎呀,那句话说的针对呀,张将军来了,好日子就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