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前两个庄子相比,李老丈的石头堡子离得最远。
因此,当马车在堡子那简陋的石砌寨门前停下时,天色已经擦黑。
但是李老丈顾不得年老体衰,老头就跟叫狗咬了腚一样,是跳下车的。
一边踉跄着,就往堡子里冲,一边冲一边嘶声力竭地大喊:
“集合!快集合!有救了!将军发恩情粮了!”
然而,堡子里却异常安静,只有他苍老的回声在石壁间碰撞。
李老丈心头猛地一沉,一种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他!
他太熟悉这种死寂了,那是绝望到连哭喊都没有力气的死寂!
前几年,村里好几个夜晚都是这样的。
“不好!”
而这时,李老丈猛地想起堡子里最穷困的赵白门一家!
他立刻调转方向,朝着赵白门家那间摇摇欲坠的破石屋迤逦而去,同时对从车上下来的张石头吼道:
“石头!快!敲锣!叫上人!去赵白门家!快!要出人命了!”
张石头也反应过来,脸色大变,回家抄起铁锣就玩命地敲:
“哐哐哐哐哐——!都出来!去赵白门家!救人!快救人啊!”
急促得如同丧钟般的锣声在石头堡子炸响!
原本死寂的堡子瞬间被惊醒!
家家户户的门被猛地拉开,人们惊恐地涌出来,跟着李老丈和张石头,朝着赵白门家狂奔!
而此时,赵白门家,那扇并不白的破旧木门紧闭着,里面一丝光亮和声音都没有。
李老丈拍着门大喊:
“白门!白门浑家!开门!是我!李老丈!”里面毫无回应。
李老丈年纪大,见过的事情多了,顿时心里一咯噔,赶紧摆手。
“撞开门!把窗子也砸开!”
现在不能耽误时间,搞不好要出人命了!
张石头听声顿时红了眼,和几个壮实的后生一起,用肩膀狠狠撞向那扇并不结实的破木门!
一旁还有两个人去抄起石头砸木头窗户。
“砰!砰!咔嚓!”
木门应声而破,窗户也直接被砸穿!
昏暗的屋内,借着门外透进来的微光,众人看到了让他们魂飞魄散的一幕!
两条用破布条搓成的、粗粝的绳子,从低矮的房梁上垂下。
赵白门和他的妻子孙赵氏,脖子已经套在了绳圈里,脚下的矮凳歪倒在地!
两人脸色青紫,身体还在无意识地微微抽搐着!
桌上,摆着空荡荡的盘碗,从水迹来看,这俩人应该是吃饱了上路的。
毕竟饿了一辈子,俩人死也不愿意做个饿死鬼。
“我的娘啊!”
有人吓得尖叫起来。
“叫唤你个球!快!快救人!”
李老丈目眦欲裂,赶紧摆手叫人。
众人手忙脚乱,七手八脚地把两人从绳套上解下来,平放在冰冷的地上。
一群人又是掐人中,又是拍打后背,好一阵忙乱。
终于,赵白门和孙赵氏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猛烈地咳嗽起来,睁开了眼睛。
孙赵氏一恢复意识,看清围在身边的人,非但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反而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嚎,双手胡乱地拍打着地面:
“呜哇…你们…你们为啥要救俺们啊…为啥不让俺们死啊…
俺们活不成了…活不成了啊…呜呜呜…”
一旁醒过来的赵白门眼神空洞地看着曾挂上绳子的房梁,嘴唇哆嗦着,声音嘶哑得像就着一碗沙子吃了三斤土一样:
“死了…死了干净…家里…一粒粮都没了
…俺们死了…娃…娃一斗…把家里这破屋…破锅…刮一刮…好歹…好歹能…能凑上他一个人的税钱
他…他还能有条活路…不至于…跟着俺们一起…一起死…”
这番话说得在场所有人心中剧痛,几个妇人忍不住跟着抹起眼泪。
这种事情,其实在前两年不少见,只不过,上吊的都是些上了年纪的老人。
可是赵白门今年才三十七啊。
这个年纪,都要靠着死,来给自己儿子留命了吗?
这日子,还能有好吗?
“糊涂!糊涂透顶!”
李老丈气得浑身发抖,指着赵白门和哭嚎的孙赵氏,厉声呵斥,声音因为激动和愤怒而尖锐了不少。
“你们两个混账东西!脑子里灌了糊涂油吗?!
死?!死了就一了百了了?!
你们死了,一斗那娃怎么办?他才多大?!
没了爹娘,刮干净家底交了你们的‘死人税’,他一个娃儿怎么活?!
是去要饭?去给人当牛做马?!还是冻死饿死在路边?!”
李老丈的话像唐清婉打张永春的小鞭子一样抽在赵白门和孙赵氏的心上,也抽在周围每个人的心上。
赵白门空洞的眼神终于有了一丝波动,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就算…就算俺们活着…”
赵白门的声音充满了无尽的苦涩和绝望,宛如五杀后看见四个投降一般。
“也…也什么都没有…也交不上税…到头来…还是…还是得卖了一斗…或者…一起死…”
“谁说你什么都没有了?!”
李老丈猛地一声断喝,如同惊雷炸响!
他弯下腰,枯瘦却有力的手死死抓住赵白门的肩膀,浑浊的老眼此刻亮得惊人,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和巨大的喜悦:
“听着!白门!听着!堡子里所有的人都听着!”
李老丈直起身,环视着挤在破屋里、脸上还带着惊惶和悲伤的乡亲们,用尽全身力气嘶喊道:
“张将军!咱们的张将军!开恩了!发慈悲了!”
他激动得声音都在颤抖,白胡子哆嗦得跟面条一样:
“将军知道咱们遭了灾!知道咱们交不上税!他老人家!把他剿匪缴获的粮食!拿出来借给咱们了!
借给咱们福兰镇所有的穷苦百姓了!让咱们先交税!先活命!!”
“活命粮啊!将军给的活命粮啊!!”
“咱们!咱们都有救了!都能活下来了——!!”
轰!
这消息如同九天落下的甘霖,瞬间浇灭了绝望的火焰,点燃了生的希望!
小小的破石屋里,死寂被打破。
取而代之的是巨大的、难以置信的惊愕,随即是如同火山爆发,星宇萌发般的狂喜!
“活命粮?!”
“将军借粮给咱们?!”
“真的吗?!李老丈!是真的吗?!”
“天爷啊!张青天!张青天显灵了!”
哭声、笑声、惊呼声、狂喜的呼喊声瞬间交织在一起,充满了这间刚刚还弥漫着死亡气息的破屋!
赵白门猛地睁大了眼睛,空洞的瞳孔里第一次燃起了名为“希望”的光芒。
将军,是将军!
是他们敬重为太阳一般的将军啊!
他挣扎着想坐起来,声音嘶哑却带着前所未有的急切:
“李…李老丈…您…您说的是真的?将军…将军真肯借粮给俺们?”
孙赵氏也停止了哭嚎,呆呆地看着李老丈,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千真万确!我老头子刚从将军府衙回来!亲耳听将军说的!”
李老丈斩钉截铁,老泪纵横。
“将军说了!这粮食,是他个人借给咱们的!
帮咱们渡过难关!咱们只要熬过今年,明年打下粮食再还!”
“还!一定还!砸锅卖铁也还!”
赵白门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挣脱了搀扶他的人,挣扎着跪倒在地,朝着镇子的方向,重重地磕下头去,额头撞在冰冷的泥土地上。
“将军!俺赵白门这条命是您给的!俺这辈子给您当牛做马!下辈子也报答不完您的大恩啊!”
孙赵氏也哭着爬过来,和丈夫一起重重磕头。
整个石头堡子,在这一刻,彻底沸腾了!
张将军借粮的消息,如同燎原的星火,瞬间点燃了所有濒临熄灭的生命之火!
其实不只是赵白门,有不少有些上了年纪的老人,在得知衙署还要收税后,都已经萌发了死志。
但是现在,这充满希望的呼喊,冲破了石堡的压抑,在渐沉的暮色中,直冲云霄!
终于,不知道是谁,带头喊了起来。
“将军万岁!!”
紧接着,便是一阵阵的:
“将军万岁!!”
“将军万岁!!”
李飞坐在村口的马车上,静静地听着石头堡子里面的欢呼声,眼中十分自豪。
是啊!
将军万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