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着就要入冬了,此时的开封内夜晚也变得寒冷起来。
而沐府书房室内却依然暖意融融,上好的银霜炭在错金螭兽铜炉中无声地燃烧,驱散了冬日的寒意。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檀香和书卷墨香,整个房间中弥漫着都是金钱的味道,属于问一下子都好几百文的等级。
沐恩脱下沾了些许寒气的官袍,在家仆的引领下,轻轻走入书房。
此时的沐亭正坐在一张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后,一身简单的素服淡然的跟个道边随处可见打孙子的老头一样。
此时他的目光落在案上一幅刚刚完成的水墨画上,正在斟酌题字。
听到脚步声,他并未抬头,只是淡淡问道:
“回来了?大理寺近来公务可还繁忙?”
沐恩早就习惯了自己亲爹这听声辨人的能力,赶紧恭敬地站在书案前,躬身回道:
“回父亲的话。
这临近寒月,又近冬至,各处报上来待决的囚犯越来越多。
寺内案牍劳形,几无暇歇。”
嘴上虽然这么说,但是沐恩却一点累的样子都没有。
毕竟他在大理寺内干的就是现代那些一杯茶,一根烟,一张报纸看一天的活,能累到哪里去。
下面的牛马是看不到他们驮着的主人有多轻松的。
而听到自己儿子的话,沐亭这才缓缓抬起头,将手里的羊毛笔放在一旁,又拿起一支狼毫笔,蘸了蘸墨,在画角题下落款,语气平淡无波:
“冬至前那些待决的犯人,暂且都放一放,不必急着勾决了。”
沐恩闻言一怔,面露不解:
“父亲,这是为何?
秋决延期已是不合常例,如今眼看期限将至,若再拖延,恐遭御史非议…”
秋后问斩这种事情,从春秋时期就有了,大周自然也不能免俗。
而且杀人也是汴京百姓们喜闻乐见的娱乐活动之一。
沐亭放下笔,用一块软布细细擦拭着手指,目光深邃:
“陛下新得的那尊‘豫州鼎’,你可知道?”
沐恩赶紧点头:
“儿子略有耳闻,听闻是祥瑞之兆,龙心大悦。”
“岂止是悦。”
沐亭坐在椅子上,看着自己这个笨蛋儿子,叹了口气。
“陛下已决意,借此吉兆,于冬至日颁诏,大赦天下。
你这几日若急着把人杀了,若是到时候放出来的人少了,岂不是打了陛下的脸面,拂了这普天同庆的祥瑞之气?”
沐恩顿时恍然,背后惊出一层细汗,连忙躬身:
“儿子愚钝!多谢父亲提点!
若非父亲,儿几乎铸成大错!”
他哪能想到这一层啊!
“嗯,心里有数就好。”
沐亭淡淡应了一声,重新坐回椅中,端起一旁的青瓷茶盏,轻轻撇着洛神花的花瓣,随口问道:
“那位新晋的北路县男,张永春,近来在京中如何了?
可还安分?”
提到张永春,沐恩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神色:
“回父亲,这位张爵爷…倒是安分得很。
甚至有些…过于安分了。”
“他近日在内外城交界处,盘下了一栋三层楼阁,开了家极大的‘搏戏场’,名曰什么清润宝阁,里面也只设置了一种名为斗三国的搏戏。
听闻日进斗金,引得京中不少纨绔子弟趋之若鹜。
看来…他是真的打算做个富家翁,沉溺享乐,并无意涉足朝堂之事了。”
说着,沐恩有些惋惜。
“真是…可惜了他那献宝的机缘。”
毕竟明明有能耐摸到政字边,却要转身行商贾之事。
就好像你女神给你看了带着的充电器,并且当你面喝了你的冰可乐,而且还主动拿身份证给你开了电竞酒店。
然后你打了一宿的瓦,喊了别人一夜的妈妈一样。
然而,沐亭听完,却发出一声嗤笑,放下茶盏,看着自己这个在官场上还算精明、但在大局观上始终差了一筹的儿子,摇了摇头:
“可惜?
愚不可及!
我看你这眼光,反倒不如那个你看不起的幸进男爵来得透彻!”
沐恩被父亲骂得一愣,赶紧虚心请教:
“父亲何出此言?儿子愚钝,还请父亲明示。”
沐亭把茶杯放下,淡然道:
“此人,本就是凭‘献宝’这等幸进之路得爵,根基浅薄,毫无党羽。
而他所倚仗的,无非是陛下新得重宝时那一股热血上涌的恩宠。
似这等恩宠,能持久否?
他这‘县男’之爵,听着光鲜,实则如何?
不能世袭罔替,不能恩荫子弟,那五百户食邑,也不过是他活着时能享用的富贵罢了。
一旦圣眷消退,或是陛下有了别的意思,呵呵,他立刻便是无根浮萍,倾覆只在顷刻之间!”
说着,他顿了顿,看着儿子若有所悟的表情,继续道:
“他若此刻不知进退,仗着这点虚妄的恩宠便妄图插手朝政,结交大臣,那才是取死之道!
宛如溺水拊掌,只会死得更快!
而他如今这般,大肆敛财,沉溺享乐,看似自甘堕 落,实则才是真正的聪明之举!
这是在向陛下,向满朝文武表明心迹:他张永春别无野心,只求财,只图享乐,对权力毫无兴趣!
如此一来,陛下放心,同僚轻视,他反而能在这漩涡之中,求得一线安稳。
这敛财,既是自保,也是为将来圣眷不再时,预备后路。
你看不透这一点,反而觉得可惜,岂不是愚钝?”
沐亭越说越生气。
沐恩听得冷汗涔涔,明白了其中的关窍,赶紧心悦诚服道:
“父亲洞若观火,儿子受教了!
如此说来,这位张爵爷,倒是位极有自知之明的明白人。”
“嗯。”
沐亭满意地点点头,又想起一事。
“听闻他近日还著了一本书?是何内容?”
沐恩连忙回答:
“是一本话本小说,名曰《三国演义》,讲述的是前朝汉末三分天下的故事,书还没著完,自从太学内流传出了十五章内容。
而那文笔倒是通俗流畅,情节也颇引人入胜,在太学内连不少讲师都借来看。父亲可要儿子寻一本来?”
“话本小说?”
沐亭闻言,顿时失去了兴趣,随意地摆摆手。
“既是娱人之物,便不必看了。
看来此人确是志不在此,心思活络,却都用在了这些旁门左道之上。
不过,如此也好。
他是个清楚的,知道什么东西能碰,什么东西不能碰。
依我看,他在京中不会久留,待风声稍定,必会请求就藩,回他那北路县男封地去。
这样的人,反而是个可交之人。”
沐恩有些诧异:
“父亲的意思是?”
沐亭沉吟片刻,吩咐道:
“你寻个由头,挑一对‘金牛’,给他送过去。
就当是迟来的恭贺之喜。”
“金牛?”沐恩又是一愣。
这礼物不用想都知道,肯定寓意特殊。
“父亲,这是…”
沐亭看了儿子一眼,意味深长地说道:
“金牛耕耘,低头食草,从不抬头看天。
这,便是为父对他的‘期盼’。”
沐亭心里顿时一惊,父亲这是话里有话!
他希望张永春做好一只更牛。
若他终日只顾着耕田拉犁,自然少不了精料豆饼。
可若是某日他抬起头来直面视人,这刀也就差不多了。
到时候定然会把他变成一块块的牛肉干,扒肉条,手打牛丸,咖喱牛杂,红烧牛舌尾,霸王一锅煮……
“是,父亲,儿子这边去准备。”
沐恩赶紧转身离开,找了工匠去打造金牛。
看着自己儿子离去的身影,沐亭叹了口气。
哎,虚惊一场啊。
他本来还以为张永春要借机会找皇帝伤佞呢。
现在看来,实在是……
“实在是太棒了!”
看着手里的一卷卷印刷好的文稿,张永春牙都笑歪了。
这辅导教材的降维打击,终究还是来到了大周的首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