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恩的住处内不似寻常大儒处所那般肃穆,反而透着几分随性甚至不羁。
虽然益阳市典籍卷帙浩繁,却并非全然整齐,有些随意地堆放在榻边、案几一角。
此时,这屋里的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酒香和旧墨的味道。
张永春姿态恭谨地跪坐在一侧,手里捧着一个素雅的白瓷酒壶,正为斜倚在软榻上的郭恩斟酒。
随着琥珀色的酒液注入杯中,香气愈发醇厚。
看着郭恩毫不在意地接过酒杯,一饮而尽,姿态洒脱甚至略带狂放,张永春微微一笑,拿出当年哄客户的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恭敬问道:
“郭山长如此……放浪形骸,就不怕被御史台的言官们抓住把柄,参奏一本,说您有辱斯文,枉为天下师表么?”
郭恩闻言,嗤笑一声,将空酒杯随意搁在榻边小几上。
伸出手淡然的挠了挠屁股,浑浊却锐利的眼睛瞥了张永春一眼,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睥睨:
“有辱斯文?
哼,小子,你可知如今这天底下,科举通行的经义注解、策论范文,十之四五,都出自老夫之手,或经由老夫审定刊行?
那些言官,他们弹劾人的奏章格式、引经据典的路数,说不定都是老夫年轻时玩剩下的!
谁敢对老夫开这个口?
谁能对老夫开这个口?”
他的语气平淡,却带着毋庸置疑的权威和傲气。
听得张永春倒吸一口凉皮,外加续了两瓣蒜。
好家伙,这老梆子这么劝慰呢?
放下凉皮碗,张永春脸上适时的露出惊讶和钦佩。
随后,他顺着话头好奇问道:
“山长学究天人,学生拜服。
却不知……那剩下的十之五六,又出自何方神圣?”
郭恩嘿然一笑,带着几分戏谑:
“剩下的?
剩下的十之五六,大半都出自沐亭那个老滑头和他门下那帮子徒子徒孙!”
把手里啃完了的排骨仍在桌上,他抓起一旁的眼镜布擦了擦手。
“哼哼,那老家伙,满肚子算计,文章倒是做得四平八稳,最合陛下和稀泥的心思。”
说到这,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促狭。
“不过,他要是敢指使人在这种事上骂我?
嘿,老夫明儿就敢堵到他相府门口,指着他的鼻子骂他沐家祖宗十八代!
看谁先没脸!”
张永春赶紧奉承道:
“山长性情刚烈,快意恩仇,真乃我辈楷模!”
好家伙,这老登是真厉害,以后可不能惹他。
这不整个一个老混蛋吗!
而郭恩却忽然收起了笑容,那双看透世事的眼睛盯着张永春,仿佛能直透他心底:
“你小子,嘴上说得好听,心里头恐怕未必真是这么想的吧?
怕是觉得老夫就是个倚老卖老、蛮不讲理的老疯子,对也不对?”
张永春心中凛然,我草,你开了?
但面上却丝毫不显,愈发恭敬地欠身:
“学生不敢!学生对山长确是真心钦慕!”
“得了吧!”
郭恩不耐烦地一摆手,打断了他的话,语气变得有些意兴阑珊。
“老子活到这岁数,还在乎你小子是真钦慕还是假奉承?
老子压根就不管你是怎么想的!”
他话锋一转,忽然问道:
“小子,你可知,为何与我同朝为官的那些老家伙,如今坟头草都几尺高了,偏偏就剩下我、叶逸之等寥寥几个老不死,还能在这天下喘气?”
张永春沉吟一下,谨慎答道:
“想必是几位老大人洪福齐天,深蒙社稷保佑,方能……”
“放屁!”
郭恩却毫不客气地打断他,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种近乎愤怒的讥讽。
“社稷保佑?
这社稷要是真他娘的能保佑,这天下怎么还会有那么多饿死的殍、战死的尸?
易子而食析骸而爰的时候,社稷在哪?!”
这突如其来的怒斥让书斋内的空气都为之一凝。
好家伙,这话也就是你敢说,换个别人来说,都改砍头了吧。
张永春眼睛都快凸出来了。
而郭恩喘了口气,情绪平复了一些,但眼神却更加深邃,他看着张永春,一字一句,声音低沉却无比清晰:
“我告诉你,老子能活到现在,没像他们一样早早憋屈死,就是因为老子从不违心去做那些苦了我自己的事!”
他指了指自己的心口:
“到了我这把年纪,一只脚都踏进棺材里了,还有什么看不透、不敢做的?
我想喝酒就喝酒,想骂人就骂人,想举荐谁就举荐谁,想骂沐亭就骂沐亭!
随心所欲,不逾矩?
屁的矩!老子就是矩!”
他的语气带着一种混不吝的霸气:
“这天下,有资格能杀我的人,不会因为我多喝了两杯酒、说了几句狂话就动手。
而那些能动我、想动我的人……哼,他们也没那个胆子敢动我!”
张永春听着这番离经叛道却又蕴含着惊人力量与智慧的话语,心中震撼无以复加。
娘的,这不仅是个老混蛋,还是个很厉害的老混蛋。
他再次躬身,这次的语气真诚了许多:
“山长活得通透,随心自在,确有古之贤士遗风,学生受教了。”
郭恩看着他,忽然嘿嘿一笑,那笑容里带着了然和一丝疲惫:
“行了,小子,别拍马屁了。
你这点道行,哄哄别人还行,在老夫这儿还嫩了点。”
他重新倚回软榻,挥了挥手,像是要赶走什么:
“我知道你小子,这次跑来陪我这老头子喝酒扯淡,就不是单纯尊老爱幼那么简单。
折子,老夫已经按你的意思递上去了。
陛下也准了。你要办的事,老夫也算帮你开了个头。
现在……酒也喝了,天也聊了,没什么事,你就赶紧滚蛋吧。老夫困了,要睡会儿。”
他闭上眼睛,不再看张永春,仿佛真的只是和一个无关紧要的后辈喝了一场无关痛痒的酒,下了一场无关大局的棋,然后棋终人散,各自天涯。
张永春看着仿佛瞬间入睡的郭恩,沉默片刻,起身,对着榻上的老人深深一揖,正要离开。
突然,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记住了!”
张永春脚步一顿,这老棒菜又要说什么?
郭恩却翻了个身,像是梦话一样喃喃道。
“若是有机会,还是出了这汴京城吧!”
“这有龙之地,不是你这等人所在之处!
缚手缚脚之时,纵使你有翻江倒海的能耐,也活不爽利。
呼噜……”
话音一落,呼噜声就响了起来。
张永春一回头,却见郭恩已经口边流下涎水来,一看就是睡着了。
张永春摇了摇头,关上屋门。
真是个混不吝。
不过,到了这把岁数还能依然混不吝。
这老头,有点东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