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西斜,京畿左骐骥院衙署内散值的钟声敲响。
谭泽涛整理好案头的文书,揉了揉发酸的脖颈。
作为管理御马的官,他这段时间很忙,马上入秋了,得赶紧统计完了军马。
站起身来,正准备离开,这边还没转身呢,却被他的顶头上官,一位姓李的参军叫住了。
“泽涛啊,留步。”
李参军脸上挂着惯常的、看似随和实则疏离的笑容。
就跟你们老板如出一辙。
谭泽涛心里登时“噗呲”一下,面上却立刻堆起恭敬的笑容,转身拱手:
“李大人,您还有何吩咐?”
李参军踱步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带着几分上位者的关怀,宛如超神上单安慰超鬼打野:
“这些日子院里事务繁杂,你当值辛苦,我都看在眼里。
正好,前些时日淘汰下来的老迈驽马,按例要处理。
我看你家中似乎也无甚代步的牲口,便特批了两匹,你一会儿去后面马槽领了,牵回家去吧。
也算院里对你勤勉王事的一点体恤。”
谭泽涛一听,心里顿时骂开了娘!
好家伙,淘汰的驽马别人不懂,他还不懂吗!
这京里的御马,刨去了被各家领走的,军队分走的,各司衙门搜刮走的,那还能有什么好东西吗!
剩下的那都是些快走不动道、拉不动车、甚至宰了吃肉都嫌柴的老废物!
领回家除了多两张吃干饭的嘴,屁用没有!
还得费心找地方安置!
这哪是体恤,分明是甩包袱!
但他脸上不敢有丝毫表露,反而露出受宠若惊的感激神色,连连摆手:
“哎呀!使不得使不得!
李大人!这如何使得?
下官只是尽了本分,岂敢受此厚赏?无功不受禄,实在是担待不起啊!”
李参军脸上的笑容淡了些,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诶!
我说你担待得起,你就担待得起!
怎么,我院里的命令,你也敢推三阻四?”
眼看这话语中已带上一丝敲打,谭泽涛心头一凛。
此时,他已经知道这“赏赐”推脱不掉,反而会恶了这位背景深厚的上官。
他立刻变如脸,猛地一拍胸脯,语气变得无比上道:
“大人言重了!是下官糊涂!
大人体恤下属,恩重如山!
下官感激不尽!
正好下官这个月机缘巧合,得了一套扬州来的上好青瓷茶具,釉色清亮,器型雅致!
下官是个粗人,留着也是牛嚼牡丹,暴殄天物!
明日下官便亲自送到大人府上,请大人品鉴!
还请大人万万不要推辞!”
李参军闻言,脸上这才重新露出真切的笑容,手指虚点了点谭泽涛:
“你呀你!
就属你脑子活泛,会办事!
好吧,既然是你一片心意,那本官就却之不恭了。
行了,去领马吧。”说罢,心满意足地背着手,踱着方步离开了。
谭泽涛保持着躬身行礼的姿势,直到李参军走远,才直起身。
看着那消失在廊道尽头的背影,他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阵压抑不住的肉痛和愤懑。
又等了半天,确定了一点脚步声都听不到了,他才低声啐了一口:
“呸!黑心的东西!
不知道又从哪个犄角旮旯听到风声,盯上老子那套好不容易才淘换来的大青瓷了!
那可是足足花了三百多贯!
竟想用两匹没人要的老驽马就来换走?
真他娘的无耻之尤!”
他越想越气,却又无可奈何。
一怒之下怒了一下,只能摇摇头,重重叹了口气,转身耷拉着脑袋,朝着衙署后面的军马司马槽走去。
马槽那边,熟悉的鉴马官老赵正拿着册子清点马匹,见到谭泽涛一脸晦气地走过来,顿时乐了,打趣道:
“哟!谭校官何来啊?
看你这模样,怕不是又被你那黑心肝的李上官给坑了?
这回又坑了你啥好东西去?”
谭泽涛没好气地伸出两根手指,哭丧着脸道:
“老赵,就别提了!
两匹没人要的破驽马,换走了我一套扬州来的大青瓷茶具!那可是正儿八经的好东西啊!
我的心都在滴血!”
“啥?!”
老赵闻言,眼睛瞪得溜圆,手里的册子都差点掉地上。
“就是上次你给我显摆的那套?值三百多贯的那套?!
他就给你两匹淘汰的老马?!
这……这他娘的比抢还狠啊!”
他明明可以直接抢,还是给了你两匹驽马。
谭泽涛苦涩地摇摇头:“那能有什么办法?
人家姓李,是扬州吴王府的旁支,虽然远了点,但在这院里也是横着走的主。
咱一个没啥跟脚的小校官,可不就是案板上的鱼肉,随便人家拿捏么?”
老赵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叹了口气:
“唉,也是。
这世道……行了,你也别太憋屈了。
既然来了,哥哥我也不能让你太吃亏。”
他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道:
“正好,这几天退下来的驽马多,账目上也糊弄得住。
我给你挑两匹骨架大些、看着还精神点的,你先牵走。
明天这个时候你再来一趟,我想法子再给你匀两匹岁口小点的出来,你一块弄回去,过几天,你再来寻两匹骡子。
就算自己用不上,牵到骡马市上,多少也能转卖些钱回来,弥补点损失不是?”
反正都是御上的财产,跟他们没关系。
你不拿我不拿,长官怎么拿。
谭泽涛一听,心中顿时涌起一股热意,还是兄弟好。
他连忙拱手:
“老赵!够意思!这份情,兄弟我记下了!”
“嗨,咱哥俩谁跟谁!快别来这套!”
老赵摆摆手,转身去马槽里牵马。
不一会儿,谭泽涛便牵着两匹看起来确实比预想中要精神些、但依旧难掩老态的驽马,离开了骡马司。
虽然损失了一套珍贵的茶具让他肉痛不已,但老赵的暗中相助总算让他心里好受了些。
他牵着马,拖着疲惫的身躯,朝着家的方向走去。
而眼看快要到家门口那条巷子了,他忽然发现,就在离家门不远处的街角,不知何时支起了一个小小的、简陋的席棚。
而此时,棚子前面还摆着一张桌子,上面堆着不少书册。
一个穿着干净长衫、看着像是落魄书生模样的人正坐在棚子里。
“咦?这儿什么时候多了个卖书的?”谭泽涛心中诧异。
他平日忙于军务,对家门口的变化并不敏感。
想着妻子总是抱怨儿子开蒙找不到合适的读物,先生教的艰深,孩子听不懂,他便下意识地牵着马走了过去,想看看卖的什么书。
走到近前,他的目光落在那些书册上。只见所有的书都是同样的封面,浅青色厚纸,上面印着几个清晰的大字——
《太学经义入门》
而书棚内的陈德康见到有人来了赶紧站起身来。
这可是他的任务!
名为什么,勤工俭学的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