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封外城,张永春新置的庄园内,郭露之一身素青常服塌了进来。
由两个小厮引着引着,郭露之穿过几重月洞门,方至一处花厅前。
一边走,郭露之一边打量着这座庄园,心里思诌:
“果然,这张永春是个骄奢惯了的,连这庄园都修葺的这般规整。”
谁家修庄园,会将满地都铺上几乎秩同宫陛的金砖啊。
更别说门口那两尊不知道是什么石材的石狮子,光是尺寸,就比五军都督府门口的那两尊还要大。
也不知道是用了多少运力运来的。
他一路走来一路惊叹,而人还未至厅门,便见一人笑着迎了出来。
那人一身云纹锦袍,看着材质不俗,脸上笑容热络。
张永春快步上前,极为自然地拱手便唤:
“兄长!可算把您盼来了!小弟在此恭候多时了!”
这可是自己的财神爷啊。
郭露之脚步一顿,面上掠过明显的不解与疏离,侧身避了半礼,谨慎回道:
“张县男客气了。
露之惶恐,你我似乎素未谋面,更未曾同席论交,这‘兄长’之称……恕露之实不敢当。”
好家伙,打蛇随棍上的见过,可是人家棍都没伸出去,你那边裤子都脱了就离谱了啊!
而张永春闻言,脸上的笑容反而更盛。
他早料到他会如此反应。
赶紧笑嘻嘻地又凑近半步,压低声音:
“兄长此言差矣!
您是郭山长的公子,德才兼备,名动汴京。
而小弟不才,蒙山长青眼,也算他老人家的门生。
按着这师承辈分,我唤您一声师兄,岂不是正理?莫非师兄是嫌小弟愚钝,不配攀附?”
郭露之顿时愕然,眼睛都微微睁大了几分:
“县男此话从何说起?
家父……何时收你为徒了?
我为何丝毫不知?”
他语气中满是难以置信,仿佛发现了自己的儿子是个圆角小南梁一样。
这年头收徒可是大事,更别说他父亲当世大儒,收徒怎么可能这么简单。
更何况那是自己不掺水的亲爹,自己父亲收徒何等大事,岂会不告知于他?
“哎呀呀,师兄慎言!慎言啊!”
张永春立刻做出惊慌模样,左右看了看,仿佛怕人听去,随即又换上一种“你怎可如此质疑”的严肃表情。
随后低声道:
“这等师承大事,岂敢妄言?
小弟我可是正儿八经递过束脩六礼,磕过头敬过茶的!
师长亦赐下了信物,这师徒名分,可是实实在在的!”
说着,他竟真的从袖中摸出一本略显古旧的线装书。
那封面上赫然是《论语》二字。他小心翼翼地捧着,如同捧着无上珍宝,递到郭露之眼前:
“师兄请看,这便是当日师长所赐。
师长言道,‘温故而知新’,嘱我好生研读,体会圣人之道。
此书虽旧,却蕴含师长殷切期望,小弟一直贴身携带,时时警醒,不敢或忘。”
郭露之将信将疑地接过那本《论语》,翻看一看,书页泛黄,确是有些年头。
不仅如此,内里还有不少批注,笔迹……乍一看,竟真有几分像他父亲早年的手笔,但细看又似乎有些微不同。
他心头疑云更重,父亲何时竟私下收了这么个……活跃得过分的弟子?
还赠予批注过的《论语》?
为何从未听父亲提起半字?
他张了张嘴,还想再问,张永春却已不容分说地将这本灌醉了老头之后从他书房里偷出来的书收回,顺势挽住他的胳膊。
再看就看露馅了。
赶紧热情地往厅内引:
“师兄定是公务繁忙,师长体恤,不忍以此等小事扰了兄长清静。
今日师兄既然来了,便让小弟略尽地主之谊,酒菜已备好,你我师兄弟正好畅饮一番,详谈甚好!师兄,快请入席!”
郭露之被他半推半拉着,满腹疑窦还未理清,人已进了花厅。目光落到厅中那张花梨木八仙桌上,顿时又是一愣。
只见桌上摆着几样菜肴:一钵清可见底的清水炖豆腐,不见半点油花;一盘黄绿相间的小炒鸡蛋,量看着也不大;一碟淋了酱汁的焯青菜;外加一盆粟米饭。
别说山珍海味,便是比之寻常富户家的待客菜肴,也显得过于简单,甚至可称寒酸。
连他家下人吃的都比这好啊!
郭露之忍不住脱口而出,语气中的诧异再也掩不住:
“这……张县男,我听闻你在外城生意兴隆,日进斗金,更有陛下钦赐五百户食邑。
本以为今日宴席纵然不极尽奢华,也当颇为丰盛。
未曾想,竟是这般……朴素?”
张永春闻言,脸上嬉笑之色瞬间一收,变得无比郑重。他挺直腰板,声音清朗,一字一句道:
“师兄谬矣。
正因蒙受皇恩,更知创业守成之艰。
小弟虽年幼,亦深明‘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之理。
师长常教导我等需勤俭持身,小弟岂敢忘怀?
今日师兄乃自家人,故备此家常便饭,虽简薄,却是一片诚心,还望师兄勿要嫌弃。”
这一番话,引经据典,情真意切,配上他那副忽然变得正气凛然的表情,效果惊人。
这保险得卖啊,骗人真有用啊!
而郭露之顿时动容起来。
他仔细品味着“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这短短数语,只觉言简意赅,蕴意深远。
非真正通晓世事、心怀敬畏者不能道出!
他原本先入为主,以为张永春不过是个幸进的纨绔商贾,此刻观其言行,竟是大谬不然!
刹那间,一股强烈的愧疚感涌上心头。
要不怎么说死读书的人最好骗呢,两句话就把他说哆嗦了。
郭露之猛地站起身来,后退一步,竟对着张永春深深一揖,语气充满了歉意与敬重:
“露之惭愧!
先前只听外界传闻,便先入为主,以为师弟是那等放浪形骸、奢靡无度的纨绔子弟。
今日得见,方知师弟竟是如此勤俭自持、深明大义之人!
此前心中多有非议,实是露之浅薄,误会了师弟!在此向师弟赔罪!”
张永春赶紧上前双手扶住郭露之,心说怪不得那老头把你安排来了,就你这个心眼子和直来直去的性子,要不是你爹撑着,你现在早被人家扒了八百次皮了。
他赶紧连声道:
“师兄言重了!折煞小弟了!
快快请起!
师兄秉性刚直,嫉恶如仇,有此疑虑再正常不过。
是小弟往日行事不够谨慎,才惹来诸多非议,岂敢怪罪师兄?”
他将郭露之重新扶回座位,自己也在对面坐下,脸上适时地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愁苦与无奈,长长叹了口气。
郭露之见状,不由关切问道:
“师弟何故叹息?可是遇到了什么难处?”
张永春抬眼看他,眼神真诚又带着点委屈:
“师兄提到我食用之事,我也不瞒师兄。
您别看我外面似乎产业不少,还有食邑……
可这开销更大啊!”
说着,他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一口咽下去,顺便演示一下几乎绷不住的嘴角。
一脸苦酒入喉心作痛的样子继续道:
“莫说我养着那么多人,各处打点,维持场面……
唉,实则囊中羞涩,常常捉襟见肘。
今日这桌饭菜,倒也不全是故作俭朴,实在是……
唉,小弟我,穷啊!”
郭露之闻言,更是惊诧莫名,眼睛都瞪圆了:
“这……这怎么可能?
师弟那般多的生意,日进斗金绝非虚言,还有五百户食邑的收益,怎会……怎会至此?”
张永春只是摇头苦笑,拿起酒壶给郭露之斟上一杯廉价的村酿,语气萧索:
“师兄有所不知,这汴京城居,大不易啊。
您看我买卖颇多。
可是,又有那个是赚钱的呢?”
ps:打了四天吊瓶终于好了,更新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