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城镇,何木奎那间不算宽敞的院子里,挤满了面带忧色的街坊邻居。
此时就连空气中弥漫着不安,众人围着何木奎,七嘴八舌地央求着:
“老何大哥啊,咱们在这赤城镇也算是乡里乡亲处了这么些年了,这回……这回你可真得帮我们一把啊!”
“是啊老何,你是从福兰镇过来的,跟那边熟,总能说上几句话吧?”
“万一……万一张将军的兵也跟柳升手下那帮杀才一样,咱们……咱们可怎么活啊!”
何木奎自己心里也是七上八下,看着一张张惶恐的脸,只能苦笑着安抚:
“大家伙儿放心,都是街里街坊,低头不见抬头见,我能帮上忙的,肯定不会袖手旁观。只是……”
他叹了口气,实话实说道。
“俺也不知道这次带兵来的是哪位官长,脾气秉性如何。
要是跟昨天来的那几位军爷一样讲道理,那俺豁出这张老脸,也一定替大家伙儿求求情!”
老话说,三年不上门,亲戚也不亲,他都多久每回福兰镇了。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一阵中气十足的敲门声,还有一个年轻响亮的声音喊道:
“何木奎在家没?老叔!何木奎老叔在家吗?”
何木奎心里一紧,赶紧应了一声,小跑着去开门。门一拉开,只见一个身穿整齐轻甲、头戴范阳笠的年轻军汉,手里大包小裹地提着不少东西,正咧着嘴,喜气洋洋地站在门口。
何木奎被那身鲜明的军服和年轻军汉挺拔的身姿晃了一下眼,一时没认出来,下意识地皱起眉头,带着几分警惕和恭敬问道:
“这位军爷……您……您找谁?是不是认错门了?”
那年轻军汉一听,把头上的范阳笠往后一推,露出一张晒得黝黑却笑容灿烂的脸,带着亲昵的埋怨道:
“老叔!是我啊!白豆!何白豆!你亲侄儿!你忘了?
小时候你去俺家打谷场帮忙,我贪玩尿在谷堆上了,你还用连枷追着打我屁股呢!”
何木奎先是一愣,随即瞪大了眼睛,上下仔细打量了一番,猛地一拍大腿,哈哈大笑起来,刚才的紧张一扫而空:
“哎呀!是白豆!真是你这臭小子!
长这么高了,还穿了这么一身官皮,老叔我一时眼拙,愣是没认出来!
哈哈哈,快进来快进来!”
屋里挤着的众人,一见来的军爷竟然和何木奎是亲戚,还这般熟络,悬着的心顿时放下了一大半,纷纷松了口气,脸上也露出了些许希望的神色。
何木奎亲热地拉着何白豆的胳膊往院里走,一边走一边好奇地打量他:
“豆儿,你这是……当了官了?这身行头,真气派!”
何白豆把手里沉甸甸的东西往上提了提,嘿嘿一笑:
“哎呀,老叔,这事儿一句两句话说不清楚。咱先进去,你先让我把这东西放下,歇口气呗?
俺这可是刚从镇口换防下来,大老远走过来,怪累的。”
何木奎这才反应过来,连忙一拍自己脑门:
“哎呀!看我这脑子!光顾着高兴了!快,快进屋!屋里坐!”
他一边把何白豆往屋里引,一边对满屋子的邻居高声介绍,语气里带着掩不住的自豪:
“来来来,街坊们都认识认识!
这是俺亲侄子!何白豆!
俺跟他爹,俺那苦命的大哥,是一个娘胎里滚出来的,如假包换的亲叔侄!”
屋里的百姓们闻言,脸上都堆起了笑容,纷纷开口奉承:
“哎呀!早就听说何大哥你家侄子有出息,今日一见,果然是一表人才,不同凡响啊!”
“看看这身板,这精神头,当兵吃粮就是不一样!”
“白豆兄弟一看就是当官的料!”
何白豆被众人夸得有些不好意思,只是腼腆地笑着点了点头。他心里其实也暗自欢喜,看着这一屋子的人,心想:
“这么多人,挨家挨户登记过去,俺今天的考勤任务肯定能超额完成,回去说不定还能得将军夸奖哩!”
何木奎这时才注意到何白豆手里一直没放下的那些东西,不由得嗔怪道:
“你说你这孩子,来就来呗,还拿这么多东西干啥?跟老叔还外道!”
他虽然这么说着,眼睛却忍不住往那些包裹上瞟。
何白豆把东西小心翼翼地放在屋里唯一一张还算完好的矮桌上,笑道:
“哎呀,老叔,跟俺还客气啥?
这些东西,大部分都是俺们将军发的!
俺们将军对俺们这些当兵的可好了,有啥好东西都惦记着俺们!”
他边说边拿起一个密封的小陶罐,递给何木奎:
“老叔,你看,这是俺娘知道我要来看你,特意让我给你捎来的糖稀!可甜了,冲水喝或者蘸馍馍都行!”
何木奎接过那沉甸甸的罐子,入手冰凉,他揭开一点缝闻了闻,一股纯粹的甜香钻入鼻腔,顿时赞叹道:
“哎呀俺的乖乖!这么大一罐子糖稀!这……这得值多少钱啊!”
旁边那个以做炊饼为生的老汉伸头看了一眼,咂舌道:
“少说要十几贯钱!
俺之前给镇上王员外家做寿饼,他们抠抠搜搜就给了俺一小罐底儿,听说那一小点就要五贯钱哩!
白豆侄儿这一罐,顶那个三四倍不止!”
何木奎听得直咋舌:
“哎呀呀……这么大一罐子……这礼太重了……”
何白豆却浑不在意地摆摆手:“这才哪到哪啊老叔,好东西在后头呢!” 说着,他弯腰打开地上一个用粗布裹得严严实实的口袋,神秘兮兮地说:“这才是俺特意给你带来的正经好东西呢!”
在众人好奇的目光注视下,何白豆从口袋里捧出一大把细长、洁白、干燥如丝的物品。
屋里的人顿时都愣住了,瞪大了眼睛看着何白豆手里那从未见过的东西,面面相觑。
一个年轻小伙挠着头,疑惑道:“这……这是啥?上好的麻丝吗?咋这么白,这么细哩?”
旁边一个小媳妇仔细看了看,摇头道:“不对,不像麻丝,麻丝没这么齐整。俺看……倒像是剪裁好的纸条条,可又不像……”
众人七嘴八舌地猜测起来,屋里充满了困惑的议论声。
何白豆看着大家猜不出来,得意地笑了,提高声音宣布:“你们都说错啦!这东西,叫——挂—面—!”
“挂面?”
“面还能挂?”
众人更是迷糊了,这名字闻所未闻。
何白豆耐心解释道:“这是俺们将军想办法弄来的好东西!是用最精细的白面做的,你看它现在干巴巴的,像棍子一样,但只要往开水里一煮,立马就变成软乎乎、滑溜溜的白面条!又好吃又顶饿,还方便存放!”
就在这时,角落里一位平日里帮人写信、算是院子里最有学问的看字先生,扶了扶并不存在的眼镜,猛地吸了一口气,脸上露出极度震惊的神色,颤声道:
“挂面……挂面……老夫……老夫想起来了!
早年游学时,曾在一本残破古籍上见过记载!说是在西北边陲,昔年大唐故都长安城内,有一种名面,称为‘须面’!
其面细如龙须,中空外直,干燥时硬如柴枝,烹煮后则软滑可口!乃是……乃是专供皇家的御贡之物!
等闲人家,莫说吃,见都未曾见过!”
他旁边的一个小丫头听得不耐烦,捅了他一把:“先生说点俺们能听懂的!”
看字先生猛地回过神,激动得胡子都在抖,用尽全身力气,指着何白豆手里那把洁白的挂面,声音拔高了八度,向满屋子的人宣告:
“就是说——白豆侄儿手里这‘挂面’,就是古书上写的,皇帝吃的面!是御膳!是贡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