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眨眼就来到了免费吃面的第三天。
赤城镇的空地上人头攒动,那真是几乎全镇能动弹的人都来了。
一群人挤在道边,全都捧着碗,吸溜着那难得的美味,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面香和一种复杂难言的情绪。
这种好日子和前些天那股子人人自危的事情离得太近了,搞得大家伙都不太适应。
一个须发皆白、牙齿都快掉光的老者,颤巍巍地坐在一块石头上,费力地吞咽着碗里最后几根面条。
还好张永春这挂面软蓝,他咽的下去。
吸溜完了面汤,老者抬起头,混浊的老眼望向旁边维持秩序的一名捧日军士卒,声音沙哑地问道:
“军爷……你们……你们明日里,真……真就要走了吗?”
那捧日军士卒见是位高寿的老者,语气态度很是恭敬,无奈的苦笑道:
“老人家,是啊,军令如山。
我等毕竟是福兰镇的镇军,这赤城镇……终究是魏王千岁驾下的地盘。
俺家将军就是再有心,再想帮衬乡亲们,久留在此地,也是……也是逾矩,不合规矩啊。”
这都是张永春教给他们的固定词,每个人都背的烂熟于心了。
老头闻言,瘪了瘪嘴,低声嘟囔起来,声音不大却足够清晰:
“什么胃王肚王的……
哼,他就是肠子王,肝子王,这么多年来,也没见他请俺老头儿吃过一碗面,喝过一口热汤……”
说着,他又珍惜地端起碗,吸溜了一口鲜美的面汤,叹道:
“还是这般精细的好面,暖胃,也暖心呐……”
旁边的捧日军士卒听得头皮发麻,连忙压低声音劝阻:
“哎呦!老人家!可不敢这么胡说啊!那是王驾千岁!
非议王爵,是大罪过!”
老头却浑不在意,甚至“呸”地往地上啐了一口,带着一股历经世事的沧桑和我岁数大我谁都不怕的倔强:
“什么王驾千岁!小老儿我今年活了八十有三了!
这大周国的年纪,跟俺也差不到哪儿去!
按老礼,俺这把年纪,就是进了京城,见到皇帝老子,都不用下跪!
他一个王爵,怎么了?还说不得了?”
不要觉得现代的老头们猖狂,在古代的治世,那老头们更厉害。
要不倚老卖老这个词怎么来的。
大周律令规定,年过八十者,非斩刈之罪,皆不得座,见官不拜,入京不籍。
而捧日军士卒被他这倚老卖老的架势弄得没办法,只得连连点头,苦笑着安抚:
“是是是,您老人家年纪大,您年纪大,您说了算……”
老头叹了口气,一眨眼的功夫劲,那点倔强又化作了落寞,望着空碗喃喃道:
“年纪大有什么用……
这么多年来,兵来匪往,官去吏来的。
可俺就见过……就见过你们将军这么一个,真心实意给老百姓办事、请俺们吃面的好官……”
他抬起头,昏花的老眼里带着真切的惋惜:
“哎,你们将军……他怎么就不在俺们赤城镇当官呢?”
那捧日军士卒听到这里,脸上不由得露出了自豪的神色,挺了挺胸膛道:
“那是!俺们福兰镇,风水好!出了俺们将军这样的好官!”
老头也跟着奉承,语气却带着酸溜溜的意味:
“是,是,你们那风水好,风水好啊……”
说着,他话锋一转,带着试探急切地问道:
“哎,军爷,俺还听说……听说你们那福兰镇,还给上了岁数的老人发啥……‘地保钱’呢?真有这好事?”
捧日军士卒耐心纠正并详细解释道:
“老人家,那叫‘低保’!不是地保。
像您这样高寿,八十三岁的老人家,在俺们福兰镇,每个月都能从官府领到二十个新鲜鸡子(也就是鸡蛋的土叫法),一斗雪白的精米,一斗同样好的精面,还有这么一大壶亮晶晶的炒菜油。”
说着,他用手比划着。
“外加一罐子甜滋滋的糖稀哩!”
张永春倒是不怕把这帮老头老太太喂出糖尿病,就这年头拿到了糖,几乎没有人会舍得吃,基本都是拿出去换成别的东西。
那捧日军他见老头眼睛越瞪越大,继续放出更震撼的消息:
“而且,不止是您这样的老人!
那些有手艺的木匠、铁匠、石匠……凡是身有技艺,愿意在镇上干活的,俺们将军都说了。
这等匠人,都能领一份‘补助’!
每个月也是一斗精米,一斗精面,绝不拖欠!”
“啥?!”
老头彻底震惊了,手里的空碗差点没拿稳,声音都提高了八度。
匠户制度不是老朱的初创,早就有了。
但是问题是给匠户发补助这种事,他可是头一回听说啊!
“那……那俺要是去了福兰镇,也能领?
俺那个不成器的小儿子,是个石匠!远近几个庄子的碾盘、磨盘,都是他一锤子一凿子弄出来的!
他……他可能领那米面吗?”
捧日军士卒笑了笑,肯定地点头,语气带着一种张大将军就是在招揽贤才的郑重:
“若是一般人贸然前去,或许还要核查技艺。
但似您这等年过古稀、德高望重的老人家,俺们将军早有言在先,无论来自何方,只要肯来,福兰镇一律接纳。
到时候,该有的待遇,一分都不会少!
再说了您儿子若真有这手艺,那更是俺们镇急需的人才,补助定然是有的!”
老年人在这个年代不是别的,那是强宣称!
哪个地方老头老太太越多,就说明这地方德治好,堪称福地。
老头一听,激动得胡子都抖了起来,连连道:
“好!好!好!俺……俺明日,不!
俺今日回去,就告诉儿女家小,收拾收拾,这便去你们福兰镇!
这赤城镇,俺是一天也待不下去了!”
而此时,周围竖着耳朵偷听了半晌的百姓们,早已按捺不住,纷纷交头接耳,议论开来,声音越来越大:
“听见没?福兰镇真给发米发面还发油糖!”
“连有手艺的也发!”
“八十三岁的老人一个月二十个鸡子!我的天爷!”
“留在这赤城镇有啥盼头?
就算熬过了今年没饿死,明年后年还不是苦熬?
连柳升那样的狗官都能骑在咱们头上!”
“是啊!不如去福兰镇!那张将军是真心对咱们好!”
“对!去福兰镇!”
人群骚动起来,越来越多的人围向那些捧日军士卒,七嘴八舌地询问着如何去福兰镇,去了如何安置,那“低保”、“补助”到底怎么领……
现场眼看就要失控,变得乱哄哄一片。
就在这时,一直静观其变的张永春,大步走到了那临时搭建的、原本用于维持秩序的矮台前。
他没有像文官那样先清嗓子或者说“肃静”,而是目光如电,扫过喧闹的人群,猛地发出一声如同惊雷般的短促厉喝:
“拔刀——!”
“仓啷——!!!”
命令出口的瞬间,台下所有捧日军士卒,无论之前表情如何,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鹰。
所有人动作整齐划一到令人心悸,腰间雪亮的腰刀应声出鞘半尺!
顿时,电镀大铁片子那冰冷的金属摩擦声汇聚成一股森然的寒流,瞬间压过了所有的嘈杂!
刚刚还喧闹如市集的空地上,刹那间变得跟自习室一样!
所有百姓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凛冽的杀气吓得魂飞魄散,面无人色,不少妇人孩子直接腿一软坐倒在地,男人们也脸色惨白,大气都不敢出,以为下一刻就要刀斧加身。
然而,张永春并没有下令动手。
他站在台上,看着下方噤若寒蝉的百姓,抱拳拱了拱手,声音洪亮,带着武人特有的直率甚至是一丝粗犷:
“诸位吃面的乡亲们!恕俺张某无礼了!惊扰了大家!”
他环视众人,语气坦然:
“只是在场的乡亲们七嘴八舌,乱哄哄一片,俺张永春就是个粗人,若是一个一个去劝,去解释,真他娘的劝不过来!
所以,只好用这法子,先让大伙儿静静,听俺说几句!”
哎,别说,这粗口说起来就是带劲啊。
而见到张永春并无恶意,也没有指挥士兵动手的意思,劫后余生般的百姓们这才惊魂稍定,捂着狂跳的心口,努力屏住呼吸,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台上那个年轻却威严的将军身上。
张永春站直身体,目光扫过一张张惊惶、疑惑又带着期盼的脸,声音如同擂响的战鼓,清晰有力地传遍整个空地:
“诸位!俺不是那等之乎者也、文绉绉的文官老爷!
俺是个粗人,是个武人!所以,俺今天就不绕弯子,说些大白话!”
他伸出三根手指,逐一屈下,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
“此次,俺张永春来这赤城镇,所为的,只有三件事!”
他停顿了一下,让所有人的心都跟着他的话语悬起。
“第一,抚民!”
声音坚定,不容置疑。
“第二,抚民!”
再次重复,力道更重。
“第三——”
他几乎是吼了出来,带着一股斩钉截铁的决绝:
“还是他娘的抚民——!”
申遗!
都给我申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