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永春这话一说完,连带着偏厅内的空气都松快了一些。
密桑长出了一口气,好啊,肯卖给我等就好。
而张永春也不再多言,伸出手随意的摆了摆。
侍立在他身后不远处的何书萱这段时间好歹也长了些脑子,见状立刻会意。
小丫头一双缎面绣鞋哒哒的,迈着轻巧的步子走上前,俯身将耳朵凑近。
张永春偏头,在她耳边低语了几句。
小丫头听得不住点头,直到最后才脆生生的应道:
“明白了,爷。”
随后小丫头一转身,便转身快步走向偏厅一侧的小门。
去了不多时,便捧着一个一尺见方、黑漆描金的小匣子走了回来。
那匣子样式十分暴发户,整体上下都是漆金描玉,纹龙绣凤的,主打一个土豪式审美。
但是这年头,就这种土豪式审美才能镇住人呢。
这玩意你先别管内涵咋样,最起码是看上去就透着一股沉甸甸的郑重感。
当然,不能多摸啊,摸多了塑料就该掉漆了。
张永春赶紧接过匣子,伸出手指搭在铜扣上。
往下一掰,“咔哒”一声轻响,掀开了盖子。
灯光下,匣内整整齐齐码放着一叠叠泛着淡淡米黄色、质地厚实坚韧的纸片。
纸片上面画着张永春的头像,头像旁边写着一行字。
‘雪糖一百斤’
众人的目光本来就被这盒子吸引过去了,一看他又从里面掏出了新的东西,更来精神了。
这会功夫别管是密桑,还是完颜赫真,都紧紧盯着那些从未见过的“纸片”。
张永春却神色自若,伸手从匣中取出一摞票子。
把票子夹在手里,张永春垂着眼,一张一张地数着。
他这边动作不紧不慢,可把一旁的密桑急坏了。
听着数纸张的轻微“沙沙”声,密桑只觉得就跟有人拿鸡毛刷他脚心一样刺痒。
这动静在安静的厅内越清晰,他就越闹心。
终于,张永春在数出一定数目后,他将这叠票子从中间分开,厚度完全一致。
他先拿起左边那叠,递向密桑,脸上带着和煦的笑容,看的何书萱下意识一哆嗦。
小丫头心说爷又要害,呸呸呸!
爷又要替天行道了!
“密桑先生,这是贵国的那份。”
张永春自然是不知道自己在小丫头心里已经变成了什么形象,把票子往前一递,笑的跟要咬人一样。
密桑自然是习惯性地便要伸手去接,脸上也堆起了感激的笑容。
可还没等他手指即将触碰到票子呢,一股冰冷的、带着警告意味的视线如实质般刺在他背上。
密桑背脊一僵,伸到半途的手硬生生顿住,就跟前后两张嘴都塞了一根碎冰冰一样,从上凉到下。
他不用回头也知道,那是宝保多吃这位铁鹞子统领在提醒他。
此等涉及重大物资分配的凭证,理应由护卫首领先行查验、接手。
说人话就是,你是个der啊你也配拿?
密桑脸上的笑容登时变得有些尴尬,赶紧讪讪地缩回手,侧身让开一步,对宝保多吃做了个“请”的手势。
宝保多吃这才上前一步,魁梧的身躯如山般移动,甲叶子哗啦啦直响。
眼瞅着票子,他并未立刻去接,而是先仔细地看了一眼张永春手中的票子。
他是李元昊的内臣又是贴身侍卫,自然是认得汉字,甚至还粗通五经四书。
毕竟也就张永春才敢用三斤半这个铁文盲当护卫了。
宝保多吃看了看票子上的字,他又抬眼与张永春对视了一瞬。
这才伸出那双布满老茧合刀创的手,恭敬地将那叠糖票接过。
捏在手里,沉稳有力的拢入袖中。
张永春也没理会这路边一条,直接又拿起右边那叠,转向完颜赫真:
“赫真兄弟,这是你们八旗的份。”
完颜赫真坐在那里,魁梧的身躯稳如磐石,脸上依旧是那副礼貌却略显疏离的微笑。
当然,主要也是因为他没听明白张永春刚才在说啥。
回去必须好好补补文化课了。
完颜赫真心说。
当然,他多少也明白了一点。
那就是这糖,分给他们了。
这就够了。
这边见张永春递过东西,他本来想自己去拿,一看密桑那边的样子,他也有样学样。
大脑袋一偏,完颜赫真喉间发出一声低沉的闷哼。
旁边的完颜铁哥立刻会意,蹭地一下站起来。
他可比他兄长外露多了,铜铃般的大眼瞪了对面刚收好糖票的宝保多吃一眼,带着毫不掩饰的敌意。
把大手一伸,几乎是“夺”一般从张永春手中接过了那叠糖票。
同样把糖票紧紧攥在粗糙的手心里,还示威似的晃了晃。
跟小孩子打架一样。
看着这俩人都收好了,张永春这才收回手。
伸手拍了拍空了的匣子盖把注意力吸引过来,拉了拉小蜜蜂,张永春解释道:
“诸位,此物名为‘糖票’。”
他的目光扫过众人,尤其在女真旗主们茫然如大学生般的愚蠢目光,以及西夏人们不遑多让一样满脸纳闷的脸上扫过。
“相信各位也知晓,我这糖炼制之法是繁复艰难,来之不易。
因此,这糖也来的极为艰辛。
所以,这糖的买卖、分配,不能如寻常粮米般随意。”
说着,他先看向西夏一方。
“密桑先生与宝宝统领乃是一家,代表西夏国主而来。
自可统一领取,回去后自可妥善分配,张某并无异议。”
随即,他转向女真众人。
“但女真八旗与西夏不同。
诸位各旗都有各旗的旗主,各旗人口多寡本就不同,能战青壮数目也不一,需求自然各异。
我若是将所有糖混在一起发与你等,让你们领回去自行发放,难免分配不公,徒生嫌隙。”
说着,他指了指完颜铁哥紧紧攥着的糖票。
“因此,我将总额定下,分与你们八旗总数的糖票。
诸位旗主回去后,可自行商议。
根据各旗实际情况,将这些糖票公平地分到各旗手中。
分好了,各旗便可凭分到的糖票,单独来我这里兑换相应的糖。”
他笑容可掬,拂袖往下一座。
“如此一来,清晰明白,谁也无话可说。
我等兄弟之间,也更和睦。
诸位以为如何?”
完颜赫真依旧是那副“我听不懂,但不耽误我就是微笑点头”的模样。
见到张永春说完了,重重地点了点头,还拍了拍旁边弟弟完颜铁哥的肩膀,示意他收好票子。
其他几位旗主也跟着他纷纷点头,虽然他们更听不明白,但是反正完颜赫真都点了,他们也就跟着点呗。
随大流有啥不会的。
这屋里气氛顿时一暖,眼看大家其乐融融讲究快包饺子了。
然而,就在这时——
“张将军!”
一直沉默如山的宝保多吃忽然站了起来。
他身量要说很高也算不上,但是他壮啊。
这一站起,顿时带来一股强烈的压迫感。
他目光锐利地跟修脚刀一样,先是直视张永春,又扫过对面那些女真旗主。
一张嘴这哥们嗓子就跟吃了三天沙子一样,那声音仿佛两块毛坯转摩擦发出的声音:
“末将此番前来,乃是奉我大白高国国主之命,携带精炼金沙,诚心求购将军糖霜。”
“但是不知这些……”
他顿了顿,目光在完颜赫真等人身上剐过,一脸鄙夷蛮夷的样子。
“不止这些……女真部众,带了何物前来?
亦或是,他们打算用什么,来换取将军手中的糖票与糖?
是皮子,还是牛羊啊?”
这话问得直白,甚至带着几分挑衅。厅内气氛瞬间绷紧。
“你瞅啥?!”
对面的完颜铁哥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猛虎,腾地一下也站了起来,怒目圆睁,握着糖票的手背上青筋暴起,另一只手已按上了腰间的腰带。
他们的刀都收走了,这时候也只能捏着腰带了。
而其他几位女真旗主也纷纷变色,手都不自觉地摸向腰间。
他们虽然汉语不精,但宝保多吃话语中的质疑和居高临下的意味,以及那审视货物般的眼神,他们感受得那可是清清楚楚啊!
一个人蔑视你,那是不加掩饰的。
女真这年头的地位确实很尴尬,毕竟本来是辽国的附庸,可是人家西夏却是以大唐正统自居的。
没看我们国主都姓李吗!
这边八旗旗主们起来了,那边铁鹞子们也站起来了。
眼看着,这冲突就要一触即发。
“哎——!”
张永春赶紧拖长了声调,双手抬起,向下虚按了按。
“不要吵架,不要吵架嘛!”
“宝宝统领。”
说着,张永春身体微微前倾,看着宝保多吃那双锐利中带着不忿的眼睛。
小蜜蜂加持后他的声音足以让厅内每个人都听清:
“我这些女真兄弟,他们并非如贵使般携金带银前来‘购买’。”
“他们是拖家带口,举族前来,投奔于我张永春的。”
“他们这上千口的部众,平素人吃马嚼,安顿营寨,发放粮秣,置办衣物兵器……哪一样不是耗费?
我既接纳了他们,视他们为兄弟手足,自然要管他们衣食,给他们活路,让他们在此地能站稳脚跟,休养生息。”
一旁的八旗们别的没听懂,兄弟这个词是听懂了。
这段时间他们成天听得最多的就是这个词。
赶紧纷纷拍起胸脯来。
“兄弟!兄弟!哦,兄弟!”
听得张永春都生怕他们后边带出来一句你好香。
“这糖,便是我给自家兄弟过冬的家当!
宝宝统领,你说,我给我自己人分些家当,还需要他们先掏出金银来买吗?”
话音落下,偏厅内死了孙笑川一样的寂静。
宝保多吃站在原地的身躯都僵了一僵,再次看向对面那些原本在他眼中不过是“边荒蛮部首领”的女真人。
原来……这些凶悍的女真人,并非简单的贸易伙伴或雇佣兵。
他们,竟然是这位张将军收服的、整族投靠的……外族兵!
这张将军竟然有这般本事,将这群深山老林的蛮子都拉出来替他打仗了?
此子,绝非池中之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