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汴京到了晚上,落了些细雪下来。
皇庄外,碎碎的雪瓣儿打在车篷上刷刷作响。。
李沐盈坐在马车里,身上裹着厚厚的银狐斗篷,手里抱着个暖炉。
饶是如此,还是觉得寒气从车帘缝隙里钻进来,丝丝缕缕地往骨头里渗。
正所谓南方是湿冷,北方是干冷。
虽然祖上李家是江南人,但是她可是在幽州出生的。
因此,自然也是北方人的身子。
刚到了这南方自然不适应,尤其是旁边不知道谁念叨她。
让她忽然打了个喷嚏。
这个喷嚏声音很轻,但在安静的车厢里格外清晰。
一旁的小丫鬟黄鹂连忙凑过来,脸上满是担忧:
“姑娘,别是受寒了吧?
这汴京的冬天,比幽州还湿冷,咱们初来乍到的,最易染上风寒……”
她家姑娘可不像赵府的其他小姐,这次出来都只能带着一个丫鬟。
她不关心谁关心啊。
李沐盈摆了摆手,用绢帕轻掩口鼻,摇了摇头:
“没事,只是鼻头酸了一下,像是……有人在背后议论我。”
别看这话说得轻描淡写,黄鹂却听出了别的意味。
小丫头顿时柳眉倒竖,气鼓鼓道:
“小姐,定然是宋王府里那些嚼舌根的,又在背后编排您!
从幽州到汴京,您这喷嚏这一路上就没消停过!
我想,他们定说什么‘攀高枝’、‘没名分’。
呸!咱们姑娘可是正儿八经的……”
“黄鹂。”
李沐盈轻声打断了她。
那声音不大,却让黄鹂立刻住了嘴,讪讪地低下头。
李沐盈望着车窗缝外掠过的枯枝残雪,沉默片刻,才淡淡道:
“随他们去吧。嘴长在别人身上,爱说什么便说什么。反正我等眼不见心不烦。”
“是……”
黄鹂低声应了,却又忍不住小声嘀咕。
“可是小姐,咱们这一路上受了多少闲气……”
主仆之间,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得有多大的但子,才会干得出那种傻丫头看不起小姐的事情。
“好了。”
李沐盈唇角勾起一个极淡的弧度,那笑容里有几分自嘲,几分无奈。
就跟你发现自己的手机没电了但是充电器没带一样。
“父亲送我入京,本就是来‘攀高枝’的。
既然来了,这些闲言碎语,早该料到。”
她顿了顿,声音更轻了:
“比起这个……我更担心的是,那位张大将军,会不会收下这份礼。”
黄鹂闻言,也沉默了。
主仆二人相对无言,只听见车轮碾过冻土的吱呀声,还有车外呼啸的风。
过了一会儿,黄鹂想打破这沉闷的气氛,忽然伸手支起了马车的窗帘。
“小姐,您看,这汴京果然是天子脚下,比幽州好多了!”
她指着窗外,声音里带了惊叹。
“这都隆冬时节了,外头竟然还有花!”
李沐盈本不想看,却也被她的话勾起一丝好奇,微微侧过头,朝窗外瞥了一眼。
这一瞥,却让她怔住了。
皇庄外的道路两旁,竟真的摆着一盆盆花卉。
不是一盆两盆,而是连绵数十步,一直延伸到皇庄大门。
而那些花栽在青瓷花盆里,盆沿还镶着铜边,在冬日灰暗的天色下泛着冷光。
花是正开着的。
粉的、红的、黄的、紫的……各色花朵在寒风里摇曳,花瓣饱 满,色泽艳丽,甚至能看见花 蕊间未化的霜。
反季节鲜花其实不是什么高级东西,现代满地都有。
但是大周没有。
李沐盈仔细看了片刻,忽然轻轻叹了口气。
“不用看了,”
她收回目光,声音里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淡泊。
宛如贤者时间一样。
“想必是绢花吧。”
黄鹂一愣:
“小姐,不能吧?
这般大的地方,若都是绢花,那得耗费多少绢帛?
而且您看,那花瓣薄得透光,若是绢花,用的还都得是上好的吴绢、蜀锦……”
她说着,又探出头去仔细看了看,更加确信:
“小姐您瞧,那花瓣边上的露珠还在呢!绢花哪能有这般鲜活?”
李沐盈却摇了摇头。
她靠在车厢壁上,闭上眼睛,声音轻得像叹息:
“昔日隋炀帝为显排场,一夜之间能燃尽百根沉香木,照明用的都是鸽卵大的夜明珠。
这不过是些绢花罢了……皇庄是天子赐下的地方,奢华一些,又有什么稀奇?”
黄鹂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却见李沐盈已经不愿多谈,只得讪讪地放下车帘。
车厢里重新陷入安静。
就在这时,马车忽然一顿,停了下来。
车外传来车夫冷硬的声音:“到了。”
那声音毫无温度,仿佛只是完成一件差事。
李沐盈听在耳中,心头微微一涩,却很快压下。
她坐直身子,整了整衣襟和发髻,又对着铜镜照了照,确认妆容无误,这才轻声开口:
“黄鹂,去叫门吧。”
“是。”
黄鹂应了一声,深吸一口气,掀开车帘跳了下去。
皇庄的大门气派非常。
朱漆大门足有两丈高,门上镶着碗口大的铜钉,门楣上悬着黑底金字的匾额,上书“敕造皇庄”四个大字,落款是当今天子的御笔。
门前站着八名厢军,皆着簇新的胶皮皮甲,腰挎长刀,站得笔直。
虽是厢军,却隐隐有几分精锐气象。
主要是他们吃饱了。
黄鹂整了整衣衫,鼓起勇气走上前去。
作为李家小姐的丫鬟,她从小就有这种勇气了。
可她还没走到门前石阶,就有两名厢军同时上前一步。
“锵”地一声,长刀出鞘半尺,横在她面前。
“站住!”左侧那名厢军沉声喝道。
“皇家重地,闲杂人等不得擅近!”
黄鹂被那明晃晃的刀光吓了一跳,下意识后退半步。
就在这时,从门房里走出一个人。
那人约莫三十出头,穿着一身崭新的厢军服饰,腰带上挂着串钥匙,走起路来叮当作响。
他生得也不算多好看,可脸上却带着和蔼的笑,一看就是个机灵人。
这先打量了黄鹂一眼。
一见她穿着淡紫色织锦袄裙,料子是上好的苏绸,头上梳着双丫髻,髻上簪着珍珠发饰,耳垂上悬着小小的金坠子。
嗯,这是个大户人家的丫鬟,而且主家身份不低。
他心里有了数,脸上笑容更盛,上前几步,对着黄鹂抱拳行了个礼:
“这位娘子,不知前来此处所为何事?
在下蔡小达,是此处的门房管事,可代为通传。”
现在蔡小达实皇庄的门房了,这份工作对他来说可比厢军好多了,也有前途多了。
黄鹂这才松了口气,连忙还了个万福:
“见过尊管。”
她定了定神,从袖中取出一张拜帖,双手奉上:
“我等不是旁人,是宋王府上的宾客,特来向贵府主人献礼。
此乃我家赵罄少爷亲笔所书的拜帖,还请尊管转呈贵府主人,主人一见便知。”
蔡小达双手接过拜帖,触手是上好的洒金笺,沉甸甸的。
他扫了一眼封套上“张将军亲启”几个字,字迹工整秀雅,确实是读书人的手笔。
虽然不知道赵磬和张将军有什么关系,但是这个拜帖是真的。
他点点头,语气客气:
“原来是宋王府的贵客。只是……我家主人如今不在京中,前日方才出城办事去了,归期未定。这拜帖和礼……”
他正斟酌着如何婉拒,话未说完,脚下忽然传来一阵震颤。
“咚……咚……咚……”
那震颤由远及近,起初微弱,很快变得清晰,连带着地面上的小石子都开始跳动。
黄鹂吓了一跳,“哎呀”一声,下意识就想往马车那边跑。
蔡小达脸色一变,猛地抬手:“戒备!”
他身后那八名厢军几乎是同时动作,“唰”地一声,长刀齐齐出鞘,在冬日灰暗的天色下映出一片寒光。
最后排的两名厢军更是快步退到门边,手已经按在了悬挂的铜铃上。
那是警报,一旦拉响,整个皇庄的护卫都会在十息内赶到。
黄鹂吓得脸都白了,连滚带爬地跑回马车边,掀开车帘就钻了进去,声音发颤:
“小姐!外头……外头来了好多兵啊!”
李沐盈坐在车里,也感觉到了地面的震动。
她眉头微蹙,却没有慌乱,反而轻轻摇了摇头,握住黄鹂发抖的手:
“别怕。这京畿重地,凡是兵马皆有定数、有节制。能在此处驰马的,定然不是外军,更不会是乱兵。”
她顿了顿,声音平稳如常:
“定不会有事的。”
话音未落,马蹄声已如雷般滚至近前。
“吁——!”
一声清亮的喝马声,混杂着马蹄急刹的嘶鸣和摩擦声,在皇庄门前戛然而止。
烟尘扬起。
黄鹂壮着胆子,从车帘缝里偷偷往外瞧。
这一瞧,眼睛都直了。
只见皇庄门前,不知何时已多了数十骑。
当先一匹枣红马,通体赤红如血,唯有四蹄雪白,神骏非常。
马上一人身着银甲红袍,外罩猩红斗篷,斗篷在寒风里猎猎作响。
那人头上没戴盔,露出一张明艳张扬的脸。
眉如远山,目似朗星,鼻梁挺直,唇若涂朱。
虽着戎装,却掩不住眉眼间的娇媚,只是那娇媚里,又带着三分英气、三分傲气。
竟是个女子。
一个美得惊心动魄、又飒爽得让人不敢直视的女子。
蔡小达一见这人,紧绷的脸色顿时松了下来。他连忙摆手,示意身后厢军收刀,自己则小跑着迎上前去,脸上堆起笑容:
“柴小郡主,您回来了!”
柴韵瑶,却看也不看他,利落地翻身下马,将马缰随手抛给迎上来的亲兵,一边解着斗篷系带,一边嘟囔:
“没意思!
城外跑了一圈,连只兔子都没碰上!
汴京这地界,野物都比别处精,见着人就跑!”
她说着,将解下的斗篷随手扔给亲兵,露出一身银甲。
那甲胄显然是特制的,贴合身形,衬得她腰细腿长,英姿勃发。
就是胸口有些不大合适……
嗯,这个其实是张永春买回来想给唐清婉玩cos的,后来被抢走了。
“赶紧开门。”
柴韵瑶活动了下肩膀,语气不耐烦。
“我要进去好好沐浴一番,这一身尘土……”
话说到一半,她忽然顿住了。
目光落在了皇庄门前那辆马车上。
那是一辆青篷双驾马车,样式普通,可拉车的两匹马却神骏异常,通体雪白,无一杂毛。
马车前悬挂的绳索,是淡紫色的——那颜色很特别,在冬日的灰暗里格外扎眼。
柴韵瑶的眉头,缓缓蹙了起来。
她盯着那紫色绳索看了片刻,忽然冷笑一声,转头问蔡小达:
“这是谁的马车?”
蔡小达心里咯噔一下,连忙赔笑:
“回小郡主,这是宋王府前来送礼的,说是给我家主君的礼……”
“宋王府?”
柴韵瑶挑眉,那表情说不清是嘲弄还是不屑。
“哼,送礼?送他不送我?”
她撇了撇嘴,径自朝马车走去。
“哼,老赵家还能有什么好东西?
拜帖呢?”
蔡小达赶紧将手中那封洒金拜帖递上。
这个人他可得罪不起不说。
而且最关键的是明眼人都能看出来。
这位早晚也是张将军碗里的肉。
你算吧,要不然黄庄能给她管吗。
那个老爷们能把家业给外人置办啊!
柴韵瑶伸手接过,看也不看,随手就要撕开封口。
“我倒要看看,这老赵家送了什么东西过来!”
她撇撇嘴,语气里满是火气。
这个死男人,走了以后皇庄的事情都是她在办。
现在还有人给他送礼。
“正好,本郡主今儿跑马累了,这礼……我就笑纳了!”
说着,她指尖已经抵住了封口的角嚼。
马车里,黄鹂紧张地抓住李沐盈的衣袖:
“姑娘,她……她要把拜帖拆了!”
李沐盈却轻轻按住了她的手。
然后,她掀开车帘,下了马车。
雪光映照下,她一身衣裙,外罩银狐裘,发髻上的白玉簪温润生光。
虽未施粉黛,却自有一种清雅出尘的气度。
她站定,看向柴韵瑶,声音平静如水:
“这位……想必就是柴小郡主了。”
柴韵瑶拆封的动作一顿,抬眼望去。
四目相对。
一个红衣如火,张扬如烈日。
一个素衣如雪,沉静如深潭。
皇庄门前,风雪忽然大了些。
不知为何,蔡小达打了个冷战。
很不对劲。
总觉得这个情况,好像要出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