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讲机里,只传来他自己的回音。
依旧没有回应。
一阵山风吹过,卷起地上的沙土,所有人都觉得那风像是直接吹进了骨头缝里。
王海的脸色,从涨红变成了铁青,又从铁青,一点点褪成了灰白。
他手里的对-讲机“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他猛地转过身,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越过所有呆若木鸡的剧组人员,越过那些冰冷的机器和道具,像是在绝境中寻找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死死地、死死地钉在了人群最后方的徐翼翼身上。
他眼里的暴躁、狂热、颐指气使,在这一刻全部土崩瓦解。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崩溃的哀求。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怪响,像是被什么东西扼住了咽喉。
然后,他拨开挡在身前的人,踉踉跄跄地,几乎是扑到了徐翼翼面前。
他一把抓住了徐翼翼的胳膊,力气大得像是要捏碎她的骨头。
“丫头……”
王海的声音,第一次没了半分底气,抖得不成样子。
“你……你让他动一动……”
“求你了。”
全场死寂。
王海那急促的喘息,是徐翼翼耳边唯一的声响。
他抓着她胳膊的手还在抖,力气大得像是要把她的骨头捏碎。
徐翼翼没去看他那张快要崩溃的脸,也没去看周围那些剧组人员一张张见了鬼的表情。
她的世界里,只剩下远处溪水里那具毫无生气的“尸体”。
一股巨大的、荒谬的疲惫感,混杂着翻江倒海的愤怒,几乎要将她整个人吞没。
她没有推开王海,只是手腕一转,用一个巧劲挣脱了他的钳制。
动作不大,却很坚决。
几十道目光瞬间聚焦在她身上。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徐翼翼一步一步,走向溪边。
山里的冷风吹起她额前的碎发,脚下的石子硌得脚心生疼,但她每一步都走得极稳。
她停在溪边的青石上,没有下水。
她垂下眼,俯视着那个任由冰冷溪水冲刷的男人。
“李二牛。”
她的声音不大,却十分清晰和焦虑,带着几分怒意,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
水里的人,没有一丝一毫的反应。
徐翼翼胸腔里那股酸涩和怒火还在翻涌,被她用尽全力压了下去。
再开口时,她换了一种语言。
一种冰冷的,不属于这个片场的,只有他们两个人能懂的语言。
“任务代号‘长眠’,已完成。”
她的声音平直得像一条拉到极致的弦,不带任何人类的情感,像在宣读一份冰冷的战报。
“评估结果:优秀。”
“现下达新的作战指令。”
她停顿了一下,每一个字都像一颗钉子,狠狠砸进这片死寂里。
“全体单位,撤离战场,返回驻地。休整,复盘。”
话音落下的那个瞬间。
那具浸在水里的“尸体”,眼皮,颤动了一下。
紧接着,是手指。
那只被水泡得发白的手,五指猛地蜷缩,又骤然松开。
这个微小的动作,却让几十米外的场务吓得倒吸一口凉气,声音尖锐得像被踩了脖子的鸡。
然后,他睁开了眼睛。
那双眼睛里依旧空洞,但那片死寂的灰烬底下,有什么东西,被强行点燃了。
他坐了起来。
不是普通人那种挣扎的、缓慢的起身。
他的腰腹核心发力,整个上半身从水里直挺挺地弹起,水流哗地一下从他肩上、胸前滑落,带着道具血浆染出的刺眼红色。
他没有看任何一个吓得魂飞魄散的剧组人员,视线越过人群,精准地,锁死在了溪边那个女人的身上。
“收到。”
两个字。
沙哑,干涩,像是从卡死的齿轮间硬生生挤出来的声音。
他站起身,高大的身体在水中晃了一下,但核心力量让他瞬间就站稳了。
他迈开步子,趟着刺骨的溪水,一步,一步,走上了岸。
他的步距、步频,完全一致,像用尺子量过。
他从导演王海身边走过,王海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撞到了身后的副导演。
他从那些目瞪口呆的剧组人员身边走过,对他们脸上的惊恐和骇然视若无睹。
他就是一台刚刚接收了新指令的战争机器,沉默地,沿着来时的路,走向招待所的方向。
“活……活过来了……”
一个年轻的场务双腿一软,一屁股瘫坐在了泥地上,嘴唇抖得不成样子。
“哎哟我去,吓死老子了……”
不知是谁爆了句粗口,打破了诡异的寂静。
现场瞬间炸开了锅!
“怎么回事?!”
“他刚才是装死吗?不可能!我探过鼻息的!一点气都没有!”
“王导!这……这他妈的……”
王海的身体剧烈地晃动着,全靠副导演在后面死死架着才没倒下。他看着李二牛那湿漉漉的、孤寂得不似活人的背影,又猛地转过头。
他死死地盯着徐翼翼,那表情,不是看人,是在看一个刚刚显灵的神仙。
他的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一个字都发不出来,只有嘴唇在翕动这,并且牙齿磕碰声音非常清楚。
徐翼翼没有理会身后的沸反盈天。
她只是快步跟上了李二牛,在他身后不远处,用一种自己才能听见的音量,疲惫地吐出两个字。
“疯子。”
……
招待所附近,唯一一家还亮着灯的饭馆。
砂锅粥的热气蒸腾而上,总算驱散了两人身上从片场带回来的寒意和血腥味。
徐翼翼把一碗刚盛好的海鲜粥,推到李二牛面前。
他已经洗掉了脸上和身上的妆,换上了自己的干净衣服。一件最普通的黑色T恤,一条工装裤。但那股从骨子里透出来的疲惫和空洞,却像是刻进去的,怎么也洗不掉。
“多吃点。”徐翼翼的声音很轻,里面全是压不住的歉疚。
李二牛拿起勺子,开始喝粥。
他的动作很安静,背脊挺得笔直,左手平放在桌沿下,右手用一种标准到诡异的姿势握着勺子,一勺一勺,匀速地将粥送进嘴里。
他不是在吃饭。
他是在执行“用餐”这个任务。
一顿饭,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吃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