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二牛之前说的根本那个叫翠花的姑娘的任务, 那段只是被他轻描淡写定义为“资产重组”的过去。
当李二牛说到无法挽回,他说的,是那些和他穿着同样颜色衣服,肩膀上扛着同样责任,却再也没能从地图的某个角落里走出来的人。
是他的战友。
他背负的,哪里是什么个人的情爱伤痛。
他背负的,是一张张从作战地图上,被亲手抹去的,活生生的坐标。
那不是伤口。
那是一个个吞噬了生命的黑洞。
一股极致的寒意,从她的尾椎骨猛地炸开,顺着脊椎疯狂上窜,瞬间冻结了她的头皮,让她全身的汗毛都倒竖起来。
她想起了几小时前,自己还因为被导演骂、被同事排挤而感到的委屈和痛苦。
那些所谓的痛苦,在“坐标消失”这四个字面前,轻飘飘的,像一根可笑的羽毛。
甚至,她为自己有过那些念头而感到一阵阵的羞耻。
她张开嘴,喉咙里却像被灌满了水泥,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
想说点什么。
说什么?
对不起?
保重?
这些词,轻得像一句侮辱。
就在徐翼翼的自我认知被彻底颠覆,整个人都陷入一种巨大的、无力的悲伤中时,对面的“系统”似乎完成了这次超高负荷的情感信息处理。
李二牛的身体却发出一声极其轻微的骨骼错动的声响。
他那因为短暂卸下防备而微微放松的肩膀,重新收紧,腰背挺直,恢复了那种随时可以投入战斗的姿态。
仿佛刚刚那个袒露了黑洞的男人,只是徐翼翼的一个幻觉。
他转动头部,用一种评估环境安全的标准流程,扫视了一圈空无一人的街道。
然后,他用一种近乎机械的、汇报工作的语气开口:
“外围安全,没有潜在威胁。”
这句完全错位的、硬邦邦的“汇报”,像一把笨拙的锤子,敲在了徐翼翼紧绷到极点的神经上。
她没能扛住。
眼泪还没干透,嘴角却不听使唤地向上扯动。
肌肉僵硬地对抗着悲伤,挤出一个扭曲的、比哭更让人心酸的弧度。
“很好。”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沙哑得不像话。但她还是努力让自的语气听起来足够平静,足够……专业。
她学着他的逻辑,顺着他的台阶往下走。
“那你可以回去休息了,士兵。”
她看着他,又补充了一句,这一次,声音里带上了一种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于温柔的东西。
“明天的工作很艰巨。”
她停顿了一下,让这句话显得更郑重。
“演一具尸体……很耗费体力的。”
李二牛看着她,脸上依旧没有任何称得上“笑”的表情。
但他那张如同花岗岩雕刻出来的脸上,紧绷的下颌线,似乎出现了一瞬间的松动。
“收到。”
他回答,只有一个词,像一颗子弹出膛,干脆利落。
然后,他转身,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他迈开步子,用标准的军用步幅,一步,一步,走向招待所入口那片浓重的阴影。
“嗒。”
“嗒。”
“嗒。”
每一步都踩在同一个节奏上,沉稳,有力,像一台精密的节拍器。
那声音,不紧不慢地敲在深夜寂静的街道上,也一下,一下,敲在徐翼翼的心脏上。
直到那声音和他的身影,一同被黑暗彻底吞没。
徐翼翼一个人站在原地,没动。
夜风吹过,带走了她脸上最后一点泪痕的温度,留下刺骨的冰凉。
她却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比这深夜的寒风,还要沉重。
她抬起手,缓缓地、用力地抱住了自己的胳膊,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承受住那一个又一个,消失的坐标的重量。
第二天清晨。
招待所的水泥院子里,那只被当成战锤使用的黑色轮胎,安静地躺在角落。
没有了那堪比攻城锤的“咚咚”声,徐翼翼难得地睡到了天光大亮。
片场的气氛有些微妙。
所有人看李二牛的眼神,都变了。那是一种混杂着敬畏、好奇,又带着点恐惧的眼神,像在看一只刚从动物园隔离区里放出来的,珍稀、强大,但极度不稳定的保护动物。
没人敢轻易靠近。
导演王海的指令很明确,今天不拍打戏,拍文戏。
一场战友牺牲后,幸存的队员们在营地里,分食最后一罐牛肉罐头的戏。
没有一句台词,全是细节。
“都听好了!”王海拿着大喇叭,声音嘶哑地在片场回荡,“我不要你们哭!我要的是那种麻木!机械!把悲伤当饭吃的平静!都听懂了吗!”
几个年轻演员立刻开始酝酿情绪,有的使劲揉眼睛想憋出点红血丝,有的则低头猛吸气,肩膀一抽一抽的。
只有李二牛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像尊雕塑。
徐翼翼快步走到他身边,压低了声音,启动了她的“翻译”程序。
“任务简报。”
李二牛的身体瞬间绷紧,进入了待命状态。
“你所在的小队,刚刚经历了一次战斗减员。”
徐翼翼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拆解着指令:“现在,进行能量补充。这是标准作战流程,为了维持身体机能,以应对下一次未知任务。你的任何表情,都不能影响其他作战单元的进食效率。明白吗?”
李二牛沉默着,郑重地点了点头。
“Action!”
镜头下,几个演员围着一堆几近熄灭的篝火。
一个年轻演员红着眼眶,用勺子挖罐头的手抖得厉害,半天没送进嘴里。
另一个演员则低着头,一滴眼泪“吧嗒”一下,精准地掉进了自己的罐头里,溅起一小点油花。
监视器后,王海的眉头拧成了死结,嘴里已经开始不干不净地嘟囔,眼看就要爆发。
就在这时,镜头摇到了李二牛身上。
他坐在最外围,背脊挺得笔直,像一杆随时能投入战斗的标枪。他接过同伴递来的勺子,面无表情地伸进罐头,动作精准地挖起一块牛肉,然后送进嘴里。
他的咀嚼,不快不慢,每一次上下颌的运动幅度都完全一致,带着一种近乎机械的规律。
没有悲伤,没有痛苦,甚至没有“好吃”或“不好吃”的情绪。
他只是在执行一个动作。
一个叫作“进食”的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