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二牛没有追问那个“全新的任务”具体是什么,也没有对她的“失败”发表任何评价。
他的大脑,似乎正在高速处理一段超出他日常理解范围,却又让他无法忽视的信息。好像行提示就要跳出:处理器过载,风扇狂转,系统濒临崩溃。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久到徐翼翼以为他真的死机了,甚至开始反思自己是不是话说得太重,把这个CPU给烧了的时候,他才再次开口。
他的问题,完全偏离了她预想的所有轨道。
“那……疼吗?”
他问。
声音很低,很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艰难地挤出来的。
不是询问,更像是在确认一个战友的伤势。
他紧跟着又补充了一句,仿佛怕她没听懂。
“任务失败的时候。”
轰的一声。
徐翼翼感觉自己的世界,被这两个字炸得粉碎。
李二牛就那么看着她,看着红了眼眶的徐翼翼。
他的脸部肌肉完全静止,像一台正在高速处理未知指令的超级计算机,所有能量都在内核疯狂运转,外部显示器却是一片沉寂的黑屏。
夜风卷起地上的沙尘,细小的颗粒敲打在两人的裤脚上,发出干燥的沙沙声。
“在部队,”他终于启动了声带,吐出的字句没有半点人类该有的温度,更像一份战后报告的口述录音。
“没有‘疼’这个战术术语。”
他盯着徐翼翼,像在纠正一个新兵蛋子不专业的用词。
“只有‘战斗减员’和‘任务失败’。”
这两个词砸过来,徐翼翼的胸口一闷,连呼吸都忘了。
战斗减员?任务失败?她脑子里第一时间闪过的,居然是自己项目被砍、年终奖泡汤的画面。可这个念头只存在了零点一秒,就被他接下来的话彻底碾碎。
“身体损伤,可以修复。”李二牛的陈述还在继续,逻辑清晰,不带任何个人情绪,“伤疤是数据,记录在档案里,用于改进后续的防护装备和行动方案。”
他的逻辑是一把无情的手术刀,精准地剖开现实,不理会血肉的感受。
“但是,战斗减员……”
他卡壳了。
这不是徐翼翼第一次看到他的在思考着话语了。但是,他的视线穿过徐翼翼的肩膀,投向了招待所后面那片无边无际的、能吞噬一切光线的黑暗。
仿佛在那片黑暗里,有无数双眼睛在看着他。
“无法挽回。”
四个字,他说得很轻,没有加重任何一个音节。
但这三个字却带着千钧的重量,狠狠砸进徐翼翼的心口,让她整个人都控制不住地向后晃了半步。
无法挽回。
“那不是疼。”李二牛把视线从远方的黑暗中强行拔了出来,重新钉在徐翼翼脸上。
他那双一直空无一物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碎了。
就像一潭死水,水底最深处的淤泥里,突然爆开一个气泡,带着腐朽而沉重的气息,冲破了水面。
那个气泡,就是他接下来的一句话。
“那是一个……你负责保护的坐标,从地图上,永久消失了。”
轰——
徐翼翼的听觉系统在这一刻彻底失灵。
周围的风声、远处的狗叫、甚至自己的心跳声,全部消失了。世界变成了一幅无声的画面。
画面中央,是一张巨大的、布满等高线和标记的电子作战地图。
上面有无数个代表着生命的绿色光点,在不停闪烁。
然后,其中一个,就在她眼前,“嘀”的一声,熄灭了。
变成了灰色。
永久的灰色。
坐标。
消失。
她懂了。
这一刻,她终于懂了。
疼吗?
不是“你为什么失败”,不是“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也不是“这个任务很难”。
而是,疼吗?
他跳过了所有过程、逻辑、结果,直接抓住了那个最核心、最柔软、最不堪一击的情绪内核。
她之前所说的一切,那些用“任务”、“目标”、“评估”包装起来的故作坚强,在这三个字面前,被剥得干干净净,露出了底下血肉模糊的伤口。
疼。
怎么会不疼。
被退稿时制片人轻蔑的眼神,疼。
在剧组熬了三个大夜写出的东西被主演当着全剧组的面扔在地上,疼。
为了一个署名权,陪着笑脸喝下整瓶的冰啤酒,胃痉挛到蜷缩在洗手间吐,疼。
看着昔日同学的作品挂在巨幅海报上,而自己只能在片尾的滚动字幕里找自己那个小小的名字,疼。
那些被她强行定义为“战术性撤退”、“战略性调整”的过往,其实每一次,都疼得钻心。
可她从不敢说。
因为在这个圈子里,喊疼,是弱者的表现,是无能的无病叫疼。
她以为自己已经把那些伤口藏得很好,上面结了厚厚的疤,坚硬到可以抵御一切。
可李二牛,这个只懂得一加一等于二的男人,用他最简单、最直接的方式,轻而易举地,就捅穿了那层硬痂。
他甚至没有用手,只用了一句话。
徐翼翼的鼻子猛地一酸,一股不争气的酸楚直冲眼眶。她猝不及防,只能猛地低下头,不让他看见自己的失态。
可眼泪还是不争气地砸了下来,一滴,两滴,落在干燥的水泥地面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圆点。
她死死地咬着下唇,不让自己发出任何哽咽的声音。
周围很安静,只有风声和她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
李二牛没有再说话。
他也没有上前来拍她的肩膀,或者递纸巾,那些普通人会做的安慰举动,他一样都没有。
他就只是站在那里,站在她面前,用他的沉默,给了她一个安全的、不被打扰的空间。
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支撑。
过了很久,徐翼翼才终于控制住那股汹涌的情绪。她抬起手,胡乱地用手背抹了一把脸,动作又快又狠。
她重新抬起头,眼眶是红的,但表情却多了一丝从未有过的平静。
她看着他,看着这个让她所有理论都失效的男人。
然后,她也问了他一个问题。
“你呢?”
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发现的,心疼。
“你任务失败的时候……疼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