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何莉紧紧抱着女儿陆欣颖,那叫一个舍不得。
“囝仔啊,你就听妈妈的好不好?
咱们不下乡了,过几天,妈妈把你送去你卢舅舅文工团那里,你舅舅那边最起码有个熟人照顾,妈也能放心些……”
一旁的陆震英闻言顿时一皱眉,他从来就看不上那小舅子。
“不行!光胡闹!卢天亮那是什么成分?
一个资本家流毒,我陆震英的女儿怎么能送到他那里去?
到时候学了一身小布尔乔亚的习气回来,像什么样子!”
何莉一听也来了火气,红着一双眼圈,开口跟自己老爷们对呛反驳道:
“小布尔乔亚怎么了?
小布尔乔亚,人家也把自己家里三个孩子安排得明明白白,工作、生活哪个也没耽误!
不像你,就这么一个宝贝疙瘩,不想着怎么护着,反倒要往那冷地方送!
你那面子是能当饭吃,还是能给你养老送终啊?”
“你老娘们家家懂个屁!”
得,这句话溢出来,陆震英算是被戳到痛处了,脸色涨红起来。
“我陆震英行的端做得正,事事争先,我闺女也是好样的,像我!
这下乡是响应号召,是光荣!更别说我还是知青办干事呢。
你别跟着掺和啊,我跟你说!”
“光荣?
我头发长见识短,我不知道啥叫光荣。
我就知道,我这宝贝闺女,前几年那么乱、那么要命的时候,咱们想方设法都没让她遭过什么罪!
现在这日子眼看安稳点了,反倒要送出去折腾?这是啥理儿啊!”
何莉说着,眼泪掉了下来,心疼地摩 挲着女儿的背。
何莉怀着陆欣颖的时候,因为营养问题,这小丫头多在妈肚子里养了一个月,所以娘俩感情特别深。
而眼看父母又要吵起来,陆欣颖从母亲怀里轻轻挣脱站直了身体。
别看小丫头脸上还带着泪痕,眼神却异常的坚定。
“妈,你别劝爸了,是我自己要去的。”
说着,她转向父亲,冲着自己亲爹敬了个礼。
“爸,你不是常跟我说吗?
要做伟大领袖最坚定的战士!
要到最艰苦的地方去锻炼,去建设祖国!
我不想躲在城里,我要像您一样,做个对国家有用的人!”
陆震英原本还在为妻子的指责而恼火呢,可一听女儿这话,先是一愣,随即胸膛猛地起伏一下,眼圈竟也有些发红。
要是自己闺女啥事也不懂,那他还真不至于心疼。
但是陆欣颖这么懂事,这么听话,那他可是真心疼透了。
但是眼看闺女都这么出息,他也不能说软话了。
赶紧重重一拍大腿,陆震英一脸的自豪:
“好!好闺女!有志气!真给你爸长脸!这才像我陆震英的种!”
要不是他说这话的时候手都在那哆嗦,大家伙还真信了呢。
而何莉在一旁看得那叫一个又气又急,嘴里嘟囔着:
“长脸有什么用?面子能当饭吃?
闺女都要走了,你那面子能给你烧火做饭还是能给你养老送终啊……”
就在这时,外面院门传来了“咚咚咚”的敲门声。
这敲门的力道不小,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屋内的三人俱是一愣,争吵暂停了下来。
陆震英皱了皱眉,看向窗外黑漆漆的夜色,纳闷道:“这都几点了,谁啊?”
这也没到下夜班的时候啊。
就在这时候,紧接着,一个略带憨气却又响亮的声音穿透门板传了进来:
“陆叔!陆叔!是俺啊,高大宽!俺来找你们有点事!”
何莉愣了一下,侧耳听了听,疑惑地看向丈夫:
“这声音……听着像是后街老高家那傻小子?”
毕竟就这个嗓门,坊前附近也就高大宽有了。
陆震英听了听,也点了点头:“听着是像。”
何莉顿时有些紧张起来:
“哎呦,这大晚上的……别是大宽那孩子碰见啥难事了吧?
那孩子傻乎乎的,可别让人欺负了。”
她边说边赶紧起身,拢了拢头发走去开门。
陆震英也摆了摆手,让陆欣颖先回屋去。
除了外院,“吱呀”一声门打开,只见高大宽顶着满头的寒气站在门口。
一张大脸上挂着那标志性的、略显憨傻的笑容,见到何莉,他立刻弯了弯腰,大声打招呼:“哎!婶子!”
何莉借着屋里的灯光打量他,见他穿戴还算整齐,不像是出了什么事的样子,这才稍稍松了口气,赶紧侧身让开:
“哎呦,是大宽啊。
你这大晚上的,跑过来干啥?
快溜得,进来,快进来,外头冷!”
何莉虽然是南方人,但是在北方住了这么久,也有东北口音了。
“哎!谢谢婶子!”
高大宽用力点头,迈步跨过门槛。
他低头看见擦得干净的水泥地,动作顿了一下。
然后非常自然地弯下腰,三两下就把脚上那双沾着泥雪的旧棉鞋给脱了,直接光着两只脚丫子就踩在了冰凉的地面上。
装傻就得装到底。
何莉一看,心疼地“哎呦”一声:“这傻小子!你脱鞋干啥?这地上多凉啊!快把鞋穿上!”
高大宽却浑不在意地嘿嘿一笑,摆了摆他那双大手:
“没事,婶子!俺鞋脏,刚从雪地里过来,别把您家地踩脏了。”
“哎呀,那哪行,来,你趿拉这双鞋,先进来。”
何莉不由分说,从柜里翻出一双泡沫底子夹着纸壳的拖鞋来。
这是这年代的爆款,你没点底蕴还买不起呢。
这时,陆震英也闻声从里屋走了出来,看着穿着拖鞋站在厅里的高大宽,眉头微蹙,沉声问道:
“大宽啊,这么晚过来,有啥事?”
高大宽一见陆震英,立刻收敛了些笑容,下意识地挺了挺腰板。
把双手规规矩矩地贴在裤缝上,像个见到首长的小兵,语气也带上了几分紧张和郑重:
“陆…陆队长,俺,俺是来找你办知青证的。”
陆震英是抗美援朝下来的,更别说还是工厂模范,因此自然也被顺理成章的推成了这片的知青办干事。
要办知青证,自然得找他。
“知青证?”
陆震英闻言一愣。
“你不是有你爹厂里那个留城工作的介绍信吗?
秦主任都给安排好了,还办什么知青证?”
高大宽抬起手,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嘿嘿一笑,说道:
“俺…俺是听说,小颖妹子要下乡插队……”
他顿了顿,似乎是因为笨嘴拙腮的说不明白话,在那组织语言。
好一会,然后才继续用他那带着点憨气的语调,一本正经地说:
“俺娘以前跟俺说过,说陆队长您是好人,对咱家有过照应。
让俺…让俺要是能帮上忙,就多照顾着点小颖妹子。”
“俺寻思着。”
说着他看向陆震英,眼神显得格外真诚,一如黄鼠狼看小鸡一样。
“她这都要下乡了,俺在城里也照顾不上了。
俺就想了……”
说到这,他深吸一口气,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似的,拿大嗓门喊道:
“俺跟她一块儿下乡!
俺有的是力气,能干活!
俺去了,肯定不让她受欺负,也能帮着干重活!
陆队长,您就给俺也办个证,让俺跟小颖妹子一块去吧!”
这番话一出,陆震英和何莉,连同悄悄站在里屋门口偷听的陆欣颖,全都愣住了。
陆震英看着眼前这个一脸“憨厚诚恳”,甚至不惜放弃留城工作也要“报恩”、“照顾”自己女儿的小伙子,眼神剧烈地闪烁起来,心中瞬间翻腾起复杂的波澜。
这小子,这小子说啥?
就为了这个,他要下乡?
而高大宽也和陆震英对视着,一脸笃定。
这便宜老丈人的羊毛,不薅可白不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