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胖子看得出来,我不愿意在这件事上和他深交流,也不自讨没趣,不再说话了。
周家村的村民正在做唱皮影戏的最后准备。
一张暗红色的大幕撑了起来,大幕后面亮起了昏暗的灯光。
几个唱皮影戏的村民率先钻到了幕后,随后便是翻箱倒柜的声音。
三胖子是个碎嘴子,一会儿没说话,这时候又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给我介绍起皮影戏来。
“小子,我还真就跟你说,周家村这皮影戏一般玩意,你是没去过镇子上,那家伙,人家正儿八经的设备,不像这,还是草台班子。”
“咱就说这打灯,这周家村还用着羊油灯呢,镇子上都开始用手电了。”
手电确实是稀罕玩意,听说过没见过。
三胖子得意地翻翻小眼睛,也不管我愿不愿意听,小嘴张开就没合上,“咋样,没见过手电筒吧,这玩意在镇子上也是新鲜东西,价格可不便宜。”
说着他往前凑了凑,摘掉身上的布袋子,递到我眼皮子底下,稍微掀开一点,露出一角儿,两根手指一撑,示意我往里面看。
嚯,一个圆柱体的铁皮子,下窄上宽。
这玩意就是会发光的手电筒。
刘二妮听三胖子说了半天,也偏头来看。
“哎,这就是手电筒了,现在镇子上结婚,这玩意都当成彩礼送呢。”
说完三胖子就将布袋子给拿了回去。
“切,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我还不稀罕呢,我扬哥送我东西了。”
刘二妮刚要抬手给三胖子瞅瞅我送她的扳指,我不着痕迹地压下刘二妮的手。
好在,皮影戏那边已经准备完成,锣鼓敲响了,三胖子和刘二妮的注意力瞬间被吸引过去。
两根绳子扯着大幕,挂在两颗大柳树上。
大幕后面坐着六个人。
一个持鼓,一个拿梆子。
另外四个人则是控制着纸片影人,抵住幕布,等待开场。
两声短促的‘哒哒’声,梆子开场。
正好凌晨。
天黑的像是凝在一起的墨,不下一点亮,很浓稠。
村口黑漆漆一片,只有幕布后边的几盏羊油灯,散发着微弱的灯。
越是黑,皮影戏越是好。
大幕前摆着那口棺材,棺材后则是周家村的村民,这整整一天,他们都要唱上一出皮影戏,生怕分钱分不到。
再往后,就是我和三胖子,还有刘二妮。
我扭头朝村里看了眼。
黑漆漆地不远处,拴着三胖子的老驴,老驴后边不远处,是那三个举止奇怪,要去镇子上的人。
只不过,现在我什么都看不见了,羊尾油灯的光根本照不过去。
“夜风凉哎,月昏黄。”
“谁家书生独彷徨哎。”
最先开口的是伶俐的女声,大幕上紧接着出现了一个撑着油纸伞的小人,尖下巴,看得清是个女的。
手里撑着一把油纸伞,踮着脚,一跳一跳地在大幕上前行。
这女声的腔调再起,本就尖锐的嗓子,在夜里格外炸耳。
“相公哎。”女声儿变得凄婉哀怨,听者犹怜。
大幕上的女人丢掉伞,扑在地上。
“我这绣鞋儿,湿了青石巷子哎。”
女声突然变得急促,“湿了鞋子,人家的脚凉哎,借你的手暖一暖。”
声音戛然而止,大幕上添了一个书生模样的纸片影人。
“你莫要急,莫要慌。”
男生清脆,我听得出这声音是虎子。
这唱的是哪一出?
村子里有个爱听皮影戏的老头儿,哪个村子请了周家村,他都要去凑凑热闹,回来之后就在村口和小孩吹牛。
我一次不落,他每次要讲的时候,我都去找刘二妮来听。
常见的二十多场皮影戏我虽没当面看过,但是也了解不少。
今天唱的这一出儿,是……。
看着像讲情啊爱的,但是这唱腔不对啊。
一点不欢快活泼,也不见荤。
正常来说,村子里请周家村的人唱皮影戏,要么就是热闹的,孙悟空大闹天空这一类,要么就是谈情说爱,夹杂点荤段子的。
今天唱的这一出儿,我从来没听说过。
我看向刘二妮,她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大幕,没有丝毫分神。
“咋的,小子,没听过这一出吧。”
三胖子的声音很小,但听得真。
“这一出儿,可是我从镇子上带回来的本子,给的虎子,新鲜吧。”
从三胖子得瑟的话里,我知道了,这一出皮影戏叫‘画皮’。
真是胆子大。
大晚上的,那地上还摆着一口棺材呢,唱这一出儿。
我是搞不清楚这些人脑袋在想些啥!
百无禁忌啊?
生气归生气,别说,这大晚上的,看这画皮,挺带感。
刘二妮听得一愣一愣的,身子一个劲儿往我这边挤。
我肯定不怕。
养了五年的魂都见过了,我还怕这,开玩笑。
胳膊一伸,手指头一弯,将刘二妮搂在怀里,她脑袋上的粗辫子抵在我的下巴上,闻着有一股米香。
身子又软又有弹性。
什么皮影戏?真比不上刘二妮。
“梆梆梆!”
“梆梆梆!”
大幕后的梆子声骤然变得急促,仿佛要把黑夜捅出个大窟窿眼儿来。
我抬头看去,羊油灯忽闪忽闪,照得大幕上一晃一晃。
画皮到了尾声。
鬼伪装成的俏娘们,正在剥下书生的皮。
女声儿尖锐又低沉,像是被人捏住了嗓子眼儿。
“千张美人,万张皮哎。”
“剥下来,挂房梁,血淋淋呦。”
我身子猛地一颤,刘二妮死命地往我怀里钻。
台上的声音戛然而止,羊油灯的灯影被什么东西猛地牵扯,拉成了细条。
本就昏暗的灯,几乎只剩下了一线。
呼呼呼。
不知道哪里来的风。
幕后的唱声越来越急,虎子的声音断断续续。
啪!
煤油灯彻底灭了,村口黑乎乎一片,就连我怀里的刘二妮都看不清楚了。
我几乎是下意识地将刘二妮抱紧,手摸向怀里。
那里有一把防人的小刀,还有防邪的烙饼卷香。
猛然间,我感觉左侧身子一冷。
“铛铛铛!”
不等我扭头去看,两棵大柳树中间的大幕再次有了亮光。
羊油灯再次亮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