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正宏将茶盏搁在案上,青瓷底托磕出清脆一响。
他望着窗棂外飘落的槐花,声音沙哑似被砂纸磨过:“顾大人,十几年前,袁某初入漕运司时,也曾张狂到以为这天下尽在股掌。”
他枯槁的手指摸着茶盏边沿,“如今半生汲汲营营,才知所求不过妻女平安。”
继而像是下定决心一般,转头看向顾砚之开口道:“如今沈小姐已经平安,袁某这浑水也已蹚够......还望大人能够放过袁某一家人。”
顾砚之终于将手中的药方烧了个干净,似是料到了袁正宏的拒绝,并未露出半分惊讶。
伸手把衣间的纸灰拂去,露出半截缠着细布的手腕,原本干净的白布上现在已经被鲜血浸透,原本取血的伤口又裂了不小的口子。
他抬眸时,眼底映着袁正宏鬓角新生的白发:“后日圣上召见漕运司等人,袁大人只需当众呈上漕运司账册,无论真假,之后本官都会安排你们全家离京。”
袁正宏攥紧袖中府上的账册,泛黄纸页上朱笔勾画的亏空数额刺得他眼眶发酸。他想起昨夜妻子咳血浸透帕子的模样,终是重重颔首。
......
袁小蝶攥着油纸包候在廊下,指节被麻绳勒得发白。
里头是娘亲亲手熬的枇杷膏,蜜色膏体盛在青瓷罐中,离家时,娘亲特意嘱咐,顾大人拼命相护,要她亲手交给顾大人好好感谢他。
她抿唇理了理鹅黄裙摆,似乎感觉能听见自己的如擂鼓的心跳声。
“爹爹,让我替您去送药吧。”她截住正要出门的袁正宏,脸颊飞红似三月桃花,“您今日还要核对账册......”
袁正宏目光扫过女儿发间新簪的玉兰,喉头微动。他如何看不出小蝶的心思?可那顾砚之眼里何曾有过旁人。
他轻叹一声,将琉璃瓶塞进她手中。女儿的性子如他一般,不撞上南墙是不会回头的,
“罢了,早去早回。”
顾府后园的老梅树抽了新芽,沈清霜倚在青石案旁,苍白指尖正捏着银针往香囊里填药草。
阎王散的余毒还差一剂药才能全清,如今的她从鬼门关上转了一遭,虽是捡回一条性命到底伤了根本,整个人瘦得像是能被风吹走一样。
“这安神香得混着艾草灰......”她话音未落,腰间突然缠上一双温热手掌。
顾砚之将狐裘大氅裹住她单薄肩头,玄色广袖滑落,露出腕间渗血的棉纱:“吴嬷嬷说你晨起又咳血了。”
他掌心覆在她手背,常年执笔的薄茧蹭过她冰凉肌肤。
沈清霜侧身欲躲,却被他扣住手腕,轻轻为她挑起额间碎发至耳后:“袁正宏的账册明日就会呈到御前,待沈家平反后......”
“太后可会为了昨夜之事追究?”沈清霜蹙起好看的眉毛,有些担忧。
“本就是欲加之罪,她又怎会为了这点小事与我翻脸。”顾砚之的手掌点在女子额间,惹得沈清霜嗤他一声,这才开怀笑出声。
“顾砚之!”
她突然挣开桎梏,染着药香的指尖戳在他心口,“你这般拿命替我铺路,就不怕我当真赖上你?”
树影婆娑间,袁小蝶僵立在月洞门外。
她看着顾砚之笑着握住那女子的手,看着他眼底化开的温柔似春水漫过寒冰。
原来旁人说的玉面阎罗顾大人,竟也会笑的这般宠溺,只是这笑不是对她罢了。
油纸包坠地的闷响惊破满园寂静,瓷罐砸在地上顿时砸碎,其中的蜜色膏体流了一地。
袁小蝶踉跄着蹲下身,泪水满眶,模糊眼前的视线,直到指尖被碎瓷割破也浑然不觉。
纤细手指握住她的手掌时,她终于看清顾砚之怀中女子的面容,苍白如纸却丝毫难掩风华。
“袁姑娘?”顾砚之蹙眉上前,玄色皂靴踏过满地狼藉。
袁小蝶猛地站起身,挣开沈清霜的手,连忙后退,鹅黄裙摆沾上黏腻的枇杷膏。
她死死攥住琉璃瓶,嗓音抖得不成样子:“爹爹让我送、送药过来......”泪水砸在瓶身上,顺着瓶子滴落在地上,晕开一片水痕。
沈清霜眸光扫过少女通红的耳尖,她轻轻从小蝶手中接过琉璃瓶,随手将药递给顾砚之,“顾大人可要仔细收好了,这可是小蝶亲自给我送过来的。”
葱指拂过他胸口伤处,语气中满是心疼:“今个晚上怕是又要将伤口揭开了。”
袁小蝶看着顾砚之纵容地垂眸任她动作,胸口像是被刀豁开道口子。
原来他身上那些伤,那些她偷偷心疼的疤,都是为了眼前的女子而留...
看着袁小蝶捂着脸心碎跑走的身影,沈清霜立刻从顾砚之怀中挣开,嗓音中再无刚才半点撒娇的口吻,反而满是调侃:“少女怀春,顾大人何必这样避如蛇蝎,还唤我来作戏。”
顾砚之垂着眼睑,看着手中的琉璃瓶,声音中有些怀念:“父母亲在世的时候,便已经为顾某定下婚约了。”
沈清霜这会子当真是诧异了,顾砚之这个不少高门贵女的意中人竟有婚约在身,这可从未听人提起过,
“那她人呢?”
顾砚之今年已二十有二,也是成家的年纪了,可府上连个伺候的丫鬟都没有,全是清一色的小厮。
“先去熬药吧。”顾砚之并未搭理沈清霜的好奇,握着琉璃瓶便踏开步子走开。
沈清霜好奇的跟在后面,不断询问,
“你未婚妻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顾大人清风朗月,官拜一品都从未听说过身边有什么桃色,真是守身如玉得很呐。”
“那你们会何时成婚呢?”
......
暮色染透窗纸时,袁小蝶蜷在闺房角落。
妆匣底层藏着幅未绣完的帕子,绣帕上的鸳鸯戏水才堪堪绣了几片荷叶,这鸳鸯却再也绣不下去了。
她想起顾砚之雨中挡刀时飞溅的血珠,想起他执扇的手上盘踞的旧疤,泪流满面地将帕子掷进炭盆之中。
火舌卷走丝线的刹那,袁正宏推门而入。
他望着女儿单薄的背影,喉间泛起苦涩:“待明日爹爹上朝回来,就带你娘和你回青州老家。咱们种几亩薄田,再养一池荷花......”
袁小蝶将脸埋进臂弯,泪水浸透衣袖。
满室焦糊味里,她哑声应了句,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