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将明,袁府门前的石狮也沾染上晨露。
寻了一夜的袁正宏无功而返,只得攥着女儿遗落的绢帕快步赶回家。
“老爷!您可回来了!”
在门口翘首以盼的管家眼尖看到晨雾中向袁家走过来的人影,立刻扑了过去。“夫人凌晨醒来便出门了,至今都未见归家啊!”
管家话音刚落,在东门值守的小厮突然高亢的惊呼声打破黑暗,袁正宏循着声音立刻朝着东门的方向奔过去。
推开大门,他看见妻子散乱的乌发缠着女儿鹅黄的裙角,两具躯体像破败的偶人般被丢在大门口。
“夫人...小蝶......”
袁正宏的膝盖重重磕在石阶上,指尖触到妻子青白的腕子。
明明他出门的时候还温热的肌肤此刻却冷得像寒冰,那绣着并蒂莲的襟口被血污糊得辨不出纹样。
他颤抖着去夫人的鼻息,下一瞬整颗心立刻坠入冰窖。
而一旁明明睁着双眼的袁小蝶,满脸血污却恍若未觉一般,一双空洞的眸子呆滞地望着前方,连睫毛都不曾颤动分毫。
“老...老爷......奴才刚看到是王家的马车将夫人和小姐丢下来的......”门房小厮从未见过此等阵仗,有些结巴地开口。
“王翰——!!”
凄厉的嘶吼让闻者心酸,袁家的仆从们听到动静都围聚过来。看到门口的情形,不少丫鬟都忍不住垂下头抹眼泪。
夫人性子和善,小姐脾气天真,真真是没有比这更好的主家了。可当真是没想到,好人不长命...
直到将袁夫人的尸体运回正堂之中,袁正宏手中拿着一方帕子不断给袁夫人擦拭,对外界的一切声音都如同隔绝一般。
“老爷,上朝的时间快到了,您该换官服了。”老管家垂下头,有些哀切地劝道,“您可得振作些,夫人过世了,可小姐还需要您啊!”
老爷和夫人感情甚好,如今遭此横祸,对老爷的打击自是不言而喻。可如今斯人已逝,老爷若是再不振作起来,这个家怕是会直接散了。
管家看看一旁至今没有丝毫动作宛若痴儿一般的袁小蝶,无奈地叹了口气。
传旨太监尖细的嗓音刺破袁家的哀戚的氛围,明黄卷轴太监细白的手指间缓缓展开:“陛下闻袁夫人仙逝,特赐金丝楠木棺椁一副,特恩准袁卿休沐三日......”
宣旨完毕,太监看到袁家惨状,袁正宏遭逢巨变,一夜之间竟生出几缕白发,心中不免可惜,但到最后也只得开口劝慰一句:“袁大人节哀。”
“休沐三日。”袁正宏握着圣旨,良久后才突然低笑出声,染血的衣袍在晨风里翻卷,没人听到袁正宏的喃喃自语,
“妻女遭此横祸,若是不能将王翰那个畜生千刀万剐,这官不做也罢。”
日头攀上柳梢时,沈清霜的素白裙裾掠过袁府门前的纸钱灰。她望着袁家灵堂正中那具金丝楠木棺椁,嘴角无意识地抿紧。
“袁大人。”
顾砚之的玄色皂靴停在满地香灰前,腰间的九瓣梅玉佩撞出清响。
他目光扫过蜷在灵柩旁的袁小蝶,少女鹅黄襦裙沾满泥污,十指的指甲盖都被人掀掉,此刻还在不断往外渗血,少女却似乎察觉不到疼痛一般,只是目光空洞望着前面的火盆,机械地往前扔着纸元宝。
袁正宏也对顾砚之的声音恍若未闻,一双枯槁的手专注地握着木梳,一遍遍为棺中的妻子梳理纠缠的发丝。檀木梳齿刮过头皮发出‘沙沙’轻响,仿佛夫人还与往常一般倚在妆台前嗔他手重。
“王翰今晨被陛下召入宫中。”顾砚之并未在意袁正宏的反应,只是将认认真真地朝牌位拜了三拜,将手中点燃的线香插/进炉中。
线香燃起的青烟扭曲了袁正宏眼底的晦暗,顾砚之继续道:“但是还未面见圣上,太后便以头风发作需人侍疾为由,将人留在了慈安宫。”
铜盆突然翻倒,袁小蝶尖叫着扑向顾砚之。
她发间的白花摔进香灰,满是血污的指尖在不断在顾砚之身上抓挠撕扯:“嗤...嗤......”
沙哑的气音像钝刀刮过耳膜,惊得沈清霜手中茶盏坠地粉碎。
“小蝶!”袁正宏扔了木梳去拦,却被女儿死死咬住手腕。
少女眼底翻涌着癫狂,自己仿佛还置身于地牢之中,那些肮脏的手掌,娘亲破碎的呻/吟,烙铁灼穿皮肉的焦臭......
沈清霜突然解下腰间香囊,沉香与合/欢花的气味混合着在灵堂漫开,这是吴嬷嬷之前特意调的安神香,原本是为压她体内噬心蛊,此刻倒是派上作用让袁小蝶渐渐松了口。
“别怕。”沈清霜跪坐在蒲团上,将自己残缺的手指展现出来,轻声安抚着少女:“你看,我也有伤。”
她轻轻撩开袁小蝶的衣襟,溃烂的鞭伤下隐约可见暗红烙印,“他们在我身上烙过更丑的印记,但我还活着,你也一样可以的。”
袁小蝶瞳孔微微颤动,突然暴起抓起供桌上的香炉砸来。
沈清霜不闪不避,任由炉灰迷了眼睛,沉重的香炉砸上额角,瞬间温热的血顺着脸颊滑落,
“别怕,你看你还有爹爹在你身边...”她握住少女颤抖的指尖按在自己心口,“世道欠我们的公道,总会有人去讨的。”
灵堂忽然灌进穿堂风,纸钱灰打着旋儿扑向棺椁上。
袁小蝶突然挣开父亲怀抱,扑进沈清霜染血的襟口。少女喉咙里挤出幼兽般的呜咽,泪水浸透沈清霜肩头纯白的衣衫。
这是自地牢出来后,她第一次落下泪来。
顾砚之沉默地看着沈清霜为袁小蝶将身上的伤口一一上药,昨个王翰在地牢中给袁小蝶用的哑药毒性甚重,这丫头余生怕是都只能做个哑巴了。
“顾大人可知这是何物?”
袁正宏沙哑的嗓音突然响起,他颤抖着从棺椁夹层取出一卷泛黄账册。册页间夹着五枚玄铁钥匙,锁孔纹路与漕运司徽记严丝合缝。
“这是真正的漕运司账簿,与五大粮仓的钥匙。”袁正宏将东西按进顾砚之掌心,浑浊老泪砸在地面上,“还望顾大人说到做到,让该下地狱的人,下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