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寂静,袁小蝶独自一人在灵堂守夜,灵堂内的白幡在穿堂风中猎猎作响,纸钱也随着风打着旋儿扑向供桌上的长明灯。
袁小蝶抱膝蜷缩在母亲的楠木棺椁旁,染血的指尖无意识地在青瓷罐上的豁口边打转。
青瓷罐中残留的丁点枇杷膏,散发出来的甜腻香气裹着香灰气钻进她鼻腔中。娘亲总是这样,就因为她和爹爹都容易伤风咳嗽,便是身子不好也要坚持立在灶台前面给她和爹爹熬这枇杷膏。
“小蝶快尝尝,这罐子要趁热封口......”
娘亲的音容仿佛就还在眼前一般,少女突然狠狠咬住下唇,血腥味在口腔蔓延。被哑药灼伤的喉咙发出“嗬嗬“的声响,像是被利刃划破的旧风箱。
“啪嗒。”
青瓷罐从少女手中滚落摔在地上,发出一声脆响,琥珀色膏体慢慢从碎瓷中流淌出来,倒映出少女脖颈间暗红的掐痕。
袁小蝶望着满地狼藉,恍惚间似乎看见幼时在青州老家时与娘亲雨中执伞一起等爹爹归家的身影。
那时候父亲还未当官,但已经是十里八乡有名的秀才,娘亲每每提起爹爹的时候脸上都会露出羞涩又自豪的神情。
她突然低笑出声,明明成婚十余年了,娘亲与爹爹两人还是数十年如一日般恩爱。
月光从窗棂漏进来,照着母亲生前最爱的苏绣披帛,金线牡丹在素绢上开得正好,袁小蝶染血的指尖挑起披帛,因着爹娘恩爱,她连着对自己往后的郎君也是那般期待,就连她及笄那日娘亲也取笑她恨嫁,
“我们小蝶往后要嫁的郎君,定也会如爹爹一般才貌双全的。”
披帛缠上房梁时落下几片灰尘,青州老宅的杏花雨、初入京城时娘亲为她簪的玉兰、顾砚之在破庙救她时翻飞的玄色衣角......走马灯般的记忆最终定格在地牢里王翰烧伤的面皮。
“美人盂......”她无声地翕动嘴唇,她知道王翰其实根本就不会放过她,他将她和娘亲的尸身丢回家中,不是残存的善念,而是他猫抓耗子般得戏弄罢了。
若是这副残躯还能为爹爹为顾大人做些什么,便只是让她的存在不再是他们的弱点了。
“砰!”
袁正宏推开灵堂大门时,正看见女儿悬在半空的双足,手中端着的汤药顿时砸碎在地。
他踉跄着扑向悬在半空的女儿,官靴踢翻的铜盆在青砖上滚出刺耳鸣响,一时间竟让他有些分不清这到底是现实还是噩梦。
“蝶儿......”
袁正宏苍白着脸,颤抖着将女儿冰冷的躯体抱进怀里,脏污的衣袍下摆铺展在满地纸钱灰上,“是爹没用......是爹害了你们......”
他嘴里无意识地反复道歉,反复呢喃,
“爹爹替你们报仇...爹爹这就替你们报仇...”
月光穿过破碎的窗纸,照见供桌上歪斜的牌位。
他恍惚着想起二十年前放榜那日,他背着行囊站在渡口,妻子鬓间那朵颤巍巍的玉兰沾着晨露,在他眼中比繁华京都的满城红绸都要明艳。
“袁郎此去......”
“待我出人头地,定要让你凤冠霞帔......”
十几年来,他不仅没能让夫人过上好日子,还让妻女落到今日的下场,袁正宏浑浊的瞳孔缓缓聚焦。
他小心翼翼地将女儿安置在妻子身侧,枯槁的手指拂过两具棺木上深深浅浅的木纹,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一般。
袁正宏将妻女的牌位仔细擦拭干净,袁正宏踩着满堂纸钱踏入书房暗室之中。三枚乌黑的火雷静静躺在暗格深处,这是当年修建漕运司粮仓时,他偷偷用边角料熔炼的私藏。
“该下地狱的人......”袁正宏将手雷紧握在掌中,眼底翻涌着的恨意惊人,
“一个都逃不掉。”
晨雾漫过朱雀大街时,王家的鎏金匾额还挂着夜露。
袁正宏佝偻着背脊混在送菜仆役中,粗布麻衣下鼓鼓囊囊的包袱贴着他嶙峋的肋骨。
厨房管事骂骂咧咧地掀开菜筐,腐烂的菜叶糊在他花白的鬓角,“老不死的东西,这种垃圾也敢送到我们王家来!”
袁正宏从衣袖中掏出一锭碎银,脸上堆满讨好的笑塞到面前人的手中,“还请管事行个方便,今日确实是疏忽了,这银子孝敬您喝杯热茶。”
好不容易将贪心的厨房管事打发了,袁正宏按了按放在怀中的火雷,悄无声息地摸到王家地窖之中。
往日听同僚无意间提起过,王家在屋子地下挖了个偌大的地窖用来酷暑存冰,既能保证冰块存放,又能让屋子里凉快不少。
一打开地窖大门,阴冷的霉味扑面而来,袁正宏在黑暗中摸索着点燃火折子。直到将整个地形都熟悉了,这才将三枚火雷呈品字形嵌进各处承重柱的裂缝,他看着引信蜿蜒如毒蛇的信子一般,嘴角勾起一抹笑。
当第一缕天光刺破云层时,他颤抖着划亮火石,飞溅的火星落进浑浊的眼底。
“轰——”
冲天的火光将半条街照得亮如白昼,琉璃瓦当雨般砸落在青石板上。
袁正宏最后的意识里,是妻子正抱着刚出生的小蝶一起站在渡口朝他招手,鬓间的玉兰沾着晨露,比三十年前的初见时候还要鲜活。
顾砚之勒马停在长街尽头时,热浪掀翻的牌匾正砸在他脚边。“王家”二字在火舌中蜷曲成焦炭,玄甲卫的安抚声混着百姓的哭喊刺破耳膜。
顾砚之勒马停在袁府门前时,王家那冲天火光已将半条街照得亮如白昼。
霎时间,百姓的哭喊声混着瓦砾坍塌的轰鸣,将袁正宏留在世间的最后痕迹尽数吞没。
“大人!袁大人带着三颗火雷在王家引爆了!”暗卫顶着热浪冲来,手中攥着半截烧焦的衣袖,
“但王雍鸣昨天夜里突然带着王翰两人一同去到礼部尚书家中拜访,至今未归...王家的下人和女眷共计五十余人都已尸骨无存,还有...袁...袁大人他也...”
玉骨折扇‘咔’地收拢,顾砚之望着不远处的火海,掌心被扇骨硌出血痕。袁正宏临行前塞给他的钥匙似是突然发烫,贴着心口的位置传来灼痛。
“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