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部大牢的甬道幽暗狭长,墙壁上的火把被穿堂阴风吹得忽明忽暗。
沈清霜将兜帽又往下压了压,粗布麻衣下摆扫过地上干涸的血渍,手中食盒里飘出的酒香裹着霉味飘散在空中。
她就算是已经刻意放轻了脚步,却仍惊起角落几只肥硕的老鼠,‘吱吱’叫着蹿过狱卒的皂靴。
狱卒浑不在意老鼠的动向,只是闻着酒香味便已经瞬间在脸上堆满谄媚的笑意看向来人。
“吴嬷嬷让小的来给顾大人送些吃食。”她故意掐出尖细的嗓子,将早就准备好的碎银塞进狱卒掌心,“这日头,到了三四月了,都还冻人得很,这点银子全当孝敬官爷喝杯热酒暖暖身子。”
银子在火光下泛着冷光,狱卒掂了掂银钱,目光还贪婪地顺着她垂落的乌发间游走,喉结滚动着最后挤出几声怪笑:“教坊司的?顾大人还真是艳福不浅......”
沈清霜独自走到牢房最深处,定眼一瞧,这牢房之中竟铺着锦缎被褥,紫砂香炉腾起的沉水香与阴暗的牢狱格格不入。
顾砚之正倚在一张紫檀榻上翻看《棋经》,身旁摆放着一盘还未下完的棋局,墨色中衣领口微敞,露出缠着细布的心口,全然不像是被拘在狱中的犯人,倒像是来此休沐的贵公子。
沈清霜眼见顾砚之确实没什么事,这才终于放下心,将头上的兜帽扯下:“顾大人才当真是好雅兴,却不知道外头的人为了你的小命开了多少赌局,押你明日午时三刻问斩的银子都快堆成山了。”
她将金疮药重重搁在案上,药香混着血腥气在牢中漫开,顾砚之之前替她取血引的伤疤还未好全,如今又遭了牢狱之灾,当真是灾祸连连。
顾砚之听到动静却是头也不抬地继续翻着手中书页,还出言取笑道:“沈姑娘夜探大牢,莫不是要学那绿林好汉来此劫囚?”
“那袁家父女用命换来的账簿,为何这次不一起呈给陛下?若是有账簿说不定也不用...”
顾砚之翻书的手微微一顿,这才终于抬起眸子,眼底映着女子有些狼狈的模样,忽然轻笑:“沈相当年教你读《商君书》这本书时,可曾说过‘欲取之,必先纵之’?”
他从枕下抽出一卷泛黄账册,递到沈清霜面前,“你不觉得我们这几日行事不若往常一般,不管是账簿一事还是半夜探粮仓出奇的顺遂吗。”
账册首页的几个大字刺得沈清霜瞳孔骤缩,这不正是袁正宏临终前交给顾砚之的那本真账吗。
她指尖抚过账册“永昌十二年”的字样上时,动作突然僵住:“这印泥......”
“发现了?”顾砚之低笑一声,拈起枚白玉棋子把玩,
“王雍鸣掌户部二十载,每岁腊月必换新印泥。永昌十二年时,户部用的是靛青混金粉的官印,而这账上紫金印泥,是永昌十三年才开始使用的江南贡品。”
沈清霜猛然抬头,攥紧手中的账册:“王雍鸣早知会东窗事发,竟从做账时便埋下退路?”
“老狐狸嗅到血腥味,自然要备好替罪羊。”顾砚之忽然起身走近,
“你以为我们为何能轻易拿到量器?袁正宏炸毁王家那夜,王家父子又为何恰巧不在府中?王雍鸣这老匹夫这么多年官,倒是没白当。”
他呼吸拂过她的耳尖,惊起一片战栗:“怕是从你混入琼林宴那刻起,我们便踏进了连环局。”
牢外忽有脚步声逼近,“顾大人,该换药了。”
狱卒谄媚的嗓音在铁栏外响起,手中端着的漆盘上那瓶御赐的金疮药泛着琥珀光泽,狱卒解开镣铐的动作熟练得仿佛日日操练。
沈清霜闪身藏入梁上阴影,看着那狱卒临走前还不忘在榻边熏上安神香。等脚步声彻底消失,她才如猫儿般轻盈落地:“这刑部大牢倒成了顾大人的别院?”
沈清霜凑到塌边闻了闻刚点燃的安神香,这牢狱之灾,只怕是比顾砚之在自家府上还要过得舒坦吧。
“那自然是在下这么多年官,也没白当。”顾砚之漫不经心解开衣衫,将沈清霜带来的药粉洒在伤口。烛火勾勒出他精壮的腰腹,新旧伤疤在白皙的皮肤上交错。
“圣上既要演戏,自然得把戏台搭周全。不然你以为圣上为何准我入狱?我与王雍鸣咬饵越凶,沉在暗处的巨鳄才会浮出水面。”
“所以你故意入狱,是要等他们自己露出马脚?”她别开脸,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腰间梅枝佩,“那萧承煜......”
“陛下驾到——”
太监尖利的唱喏穿透牢门,沈清霜刚要躲却被顾砚之按在榻上,径直用大氅兜头将她罩住,织物间残留的体温熨帖着肌肤,她听见玉珠相击的轻响擦着耳际掠过。
“顾卿倒是会享福。”萧承煜玄色龙纹常服掠过满地稻草,目光扫过案上温着的酒壶,“连朕私库的三十年梨花白都偷出来了?”
顾砚之慢条斯理系好衣带:“陛下既准臣暂押刑部,总不好叫臣渴着吧。”他忽然转念一想,有些恶劣地勾起嘴角,用手中书卷挑起大氅一角,“倒是沈姑娘......”
“顾砚之!”沈清霜掀开大氅瞪他,却正撞进年轻帝王晦暗的眸中。萧承煜此刻未戴冕旒,墨发间缠着的金丝抹额边缘渗着淤痕,显然是头痛症又犯了。
三人间的空气陡然凝滞,直到顾砚之轻笑打破沉默:“陛下要训臣,何苦吓唬小姑娘?”
“你明知太后眼线遍布刑部,还敢让她来!”萧承煜突然攥住沈清霜手腕,力道大得她蹙眉,“霜儿,随朕回宫。”
沈清霜甩开他的手后退半步,绣鞋踩在散落的账簿上:“陛下若真有心,三年前沈家蒙冤时为何不救?如今又要我当缩头乌龟?”
“因为朕是皇帝!“萧承煜垂在身侧的双拳紧握,“你以为王雍鸣为何能稳坐户部?你以为太后凭什么干涉前朝?这龙椅下埋着多少忠魂,朕每日......”
他突然顿住,看着沈清霜脖颈间随呼吸起伏的噬心蛊印记,嗓音终是沙哑下去:“晏留,孤可以容你翻云覆雨,火烧粮仓也未尝不可,但唯独不能——”
他抬手想帮沈清霜把发间沾染上的蛛网拿掉,最后还是颓然垂落,“别把霜儿扯进棋局之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