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劳陛下担心。”沈清霜冷着脸打断萧承煜的话,转身便走了。
徒留下两个男人面面相觑。
“陛下...那臣就不送了。”顾砚之躺回榻上拿起书继续翻看。
萧承煜轻叹一口气,软下语气:“晏留,别人不懂也就罢了,你还不了解朕吗?”他望向烛火,眸子里满是苍凉。
“陛下,沈清霜有自己的想法,她从不是笼中任人摆弄的金丝雀。”说完,顾砚之已经将书罩在脸上,摆明了不想再谈。
良久之后,空荡的大牢之中只徒留一声叹息。
刑部大牢的阴冷尚未从骨缝中褪去,沈清霜已换了身靛青宫装,混在暮色里匆匆穿过朱雀巷。
她压了压鬓边歪斜的绢花,指尖触到袖中的瓷瓶,冰凉触感让她心神勉强稳了稳。
“沈家的事,我自己了断。”
她对着虚空轻嗤一声,远处打更声忽远忽近,宫墙夹道间浮动着铁锈般的血腥气,像是无数冤魂在其中迟迟盘桓不去。
户部库房的朱漆大门在夜色中如巨兽獠牙,檐下悬着的“慎”字灯笼被风吹得直打转,昏黄光晕里映出墙上斑驳血渍。
“东南角第三扇窗。”
她默念着吴嬷嬷给的密图,紧贴着宫墙翻入西角门,如狸猫般蹿上廊柱。
绣鞋刚点过瓦片,忽见一队巡逻侍卫提着灯笼拐过月洞门,为首那人腰间挂着漕运司的铜牌,靴底沾着未干的泥浆,这是刚从城外粮仓回来的差役。
沈清霜屏息蜷在斗拱阴影里,直到脚步声彻底消失,才用银簪撬开窗棂机括。
陈年霉味扑面而来,数十口樟木箱垒成高墙,箱面朱漆剥落处露出暗红血渍,像是经年未擦净的陈年旧账。
“永昌十三年的贡品册……”
她贴着货架疾走,裙摆扫过地砖上凌乱的脚印,新鲜的泥印从门口直通最里间,显然今夜的户部库房之中另有访客。
楠木架上的《永昌贡品录》几个鎏金大字在黑暗中泛着幽光,沈清霜指尖刚触及书脊,身后突然传来珊瑚链扫过青砖的细响。
“姐姐喜爱夜半偷鸡摸狗的毛病,倒是十年如一日。”
绿芜的蜀锦裙摆漫过门槛,金铃在腰间晃出残影。
“看来绿芜姑娘今夜也来做这梁上君子了。”沈清霜神情自若地回头看着来人。
只见绿芜指尖捏着半片鹅黄襦裙碎片,布料上歪扭的并蒂莲绣纹沾着暗褐色的血渍,这是小蝶那日被拖进王家地牢时扯落的衣料。
沈清霜背在身后的手猛然攥紧袖中瓷瓶,面上却绽开娇笑:“教坊司的琵琶弦断了,莫不是妹妹这也是来库房寻冰蚕丝?”
“当然不是,我是来给姐姐送份大礼的。”绿芜突然逼近三步,将布料按在她胸口,“你说要是顾大人知道,他那夜冒死都要救下的小姑娘,最后连件完整衣裳都没留住...”
尾音裹着恶意擦过耳际,沈清霜嗅到她袖口逸出的苦杏仁味,是见血封喉的鹤顶红!
“喀嚓!”
瓷瓶在掌心碎裂的刹那,沈清霜旋身甩袖,迷香混着库房陈年的霉味扑向绿芜面门。
珊瑚链缠上沈清霜脖颈的瞬间,绿芜瞳孔骤散,踉跄着撞翻身后樟木箱。
箱中滚落的鎏金兽首镇纸砸在地砖上,闷响顿时劈开黑暗。
“你的毒,可不如嬷嬷蒸的桂花糕香。”
沈清霜碾碎指尖残留的药粉,绣鞋踏过绿芜晕厥的身躯。鹅黄布料飘然落地,她俯身将其捡起,好生收在怀中,这才离开。
《永昌贡品录》第三卷“文房类”页角微卷,沈清霜就着灯笼残光细看,朱批小楷记载的条目让她忍不住呼吸骤停。
“永昌十二年春,徽州贡松烟墨二十锭,附试色印泥一石。司礼监批注:此泥遇热显紫金纹,唯户部五品以上方可试用。”
她猛然掀开邻箱漆盒,整整齐齐码着的靛青印泥罐底,果然烙着“永昌十三”的暗纹。指尖剜起一撮碾开,金粉在烛火下流转如星砂,正是账册上“王雍鸣”私印的色泽。
“果真如此!”
窗外梆子声忽近,她将书册塞入怀中,却听头顶横梁传来机括转动的“咔嗒”声。
数十枚淬毒银针如暴雨倾泻,她翻滚躲向博古架后的瞬间,瞥见梁上黑影衣摆的九瓣梅暗纹。
“是顾砚之的人?”
这个念头刚起,库房大门已被重重踹开。
“大人!我刚刚就是听见库房这边有动静!”
众人高举的火把光晕里,王翰烧伤的半张脸扭曲如恶鬼,完好的那只眼睛盯着黑暗的库房,癫狂大笑,“今天晚上必定要抓到这只半夜窃物的贼!”
“就你?”梁上突然传来陌生男子的声音,那嗤笑声如同冰刃一般扎进王翰心里,“不过是个痴人说梦的废物罢了。”
话音刚落,就见一道黑影自房中窜出直冲王翰而去。
“公子小心!”
侍卫惊呼,连连试图把站在最前面的王翰挡在身后。沈清霜趁没人察觉,趁机将印泥罐砸向火把,靛青泥浆遇火“轰”地爆开,紫金色火苗顺着泼洒的印泥窜上房梁。
只是弱小的火苗也顿时教王翰惨叫着扑打衣袖,烧伤的面皮在火光中愈发狰狞。
沈清霜撞开侧窗跃入荷花池,冰水漫过头顶时,对岸玄甲卫灯笼如流萤聚来。
记忆突然闪回十四岁落水那日,湖水灌入肺腑的窒息与此刻重叠。她记得那时年幼的她是何等的绝望,直到那抹身影出现将她救下。
王翰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她又何尝不是。说起来这么久了还没同顾砚之说声谢谢...谢他十四岁那年救她落水...幸好是他。
回忆如走马观花一般,沈清霜缓缓沉入池底,恍惚间她似乎听到‘扑通’一声。
下一瞬沈清霜便被一股熟悉力道拽住手腕,破水而出。
“还不快去抓住他们!”王翰嘶哑的吼叫穿透夜幕,
她在水波摇曳中望见顾砚之紧抿的唇线,宫墙黑影幢幢,追兵脚步声如催命鼓点,此刻却比父亲入狱后的任何时刻都要安定。
她忽然开口,不合时宜地说了一句:“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