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西下,照在京都巍峨的城墙上,给它缓缓镀上一层金边。
沈清霜紧攥着袖口,站在顾砚之身侧。
城门楼角的铜铃被暮风撞得乱响,每一声叮咚响都像是敲在她心尖上一样。
“来了。”顾砚之目视前方忽然开口。
目之所及的官道尽头腾起烟尘,熟悉的墨色沈字军旗映入眼帘,让沈清霜脊背陡然绷直。
领头的玄甲将军一杆银枪横在马侧,眉目冷峻如刀刻一般,那正是她离家三年未见的兄长沈知修。
“哥!”她红着眼眶,提起裙摆便要冲下城楼,想要将这三年来受的所有委屈一吐为快。
绣鞋却绊在石阶缝隙之中,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顾砚之伸手虚扶住她臂弯,“慢些,当心点——”
话还没说完,沈清霜稳住身形的下一秒,便甩开他的手如归巢的燕雀一般欣喜扑向城门口。
顾砚之望向往外跑的那道纤细背影,露出一个无可奈何地笑容,余光却在瞥到沈知修身后那辆马车时,眉心微不可查地蹙起。
狂奔的马匹卷着黄沙疾驰而至。
等到沈知修拉紧手中缰绳时,马匹扬起的铁蹄堪堪停在沈清霜裙裾前三寸的位置,溅起的砂砾扑了她绣鞋满面。
“清霜瘦了许多...”沈知修的大掌抚过她发顶,玄铁护腕的棱角硌得她额角生疼。
三年来头回离父兄这般近,沈清霜喉间哽咽着刚要开口,忽见兄长身后的青布马车,帘幔微动,掠出一道月白的身影。
“将军一路颠簸,喝口水歇一歇吧。”白若璃捧着个皮制水囊掀帘而出。
月牙白的襦裙扫过满地尘土,白若璃像是才发现站在马前的沈清霜一般,她上前两步,紧握住沈清霜的手掌,“这位便是沈姐姐吗?看这单薄的模样,在京都定是吃了不少苦头。”
沈清霜怔怔望着少女发间那支眼熟的玉兰簪,她记得那是兄长弱冠时,母亲所赠...
白若璃腕间金铃轻响,将她未尽的话语尽数堵在喉间。
白若璃指尖抚过沈清霜袖口磨损的绣纹,泪珠恰到好处地悬在睫羽下,语气中满是心疼,“如今将军回来了,有什么委屈尽管跟将军说......”
沈知修却好像是被白若璃提醒了一般,从马背上翻身下来,银枪重重杵地。
“啪!”
沈知修挥开两人相握的手,玄铁护腕撞在沈清霜腕骨上,瞬间泛起一片红肿。
他盯着妹妹骤然惨白的脸,喉结滚动:“几日前我收到消息,说你曾在金殿之上亲口替父亲认罪?”
城楼暮鼓重重砸在沈清霜心口,她看着兄长从怀中掏出皱巴巴的认罪书。
上面歪歪扭扭的墨迹勾勒着“沈清霜”三个字,力透纸背。
“是。”她听见自己声音飘忽如絮,“黄河汛情案是我认的,漕运贪污案也是我...但是那是我...”
“混账!”沈知修截断话头,银枪重重杵进泥地之中三寸,沈知修眼底血丝狰狞如网,“父亲教你忠孝节义,就是让你往自家人身上捅刀?”
“那是因为噬心蛊发作的时候...”她慌忙去扯衣领,想让许久不见的兄长看看她锁骨上的蛊印。
顾砚之的折扇突然横在她颈前,玄色广袖遮住众人视线,“沈将军凯旋而归,不如先——”
“本将问的是她!”沈知修挑开折扇,枪尖直指沈清霜心口,“三月前玉门关粮草告急,我连发密信求援,你明明收到了,又能在御前说得上话,为何石沉大海!”
顾砚之忽然轻笑出声,眉眼温度已全然冷了下来,漫不经心地用折扇拨开抵在沈清霜喉间的枪尖,
“沈将军还尚未将事情真相弄明白,就不要在此兴师问罪。”
“哥哥不相信我?”沈清霜看着刀剑相向的沈知修突然笑出声,眼底泛起水光,“那你可知父亲在诏狱之中——”
“将军莫要动气。”
白若璃柔荑搭上沈知修的小臂,轻轻在他青筋暴起的手背拍了拍,“沈姐姐定有苦衷,您瞧她跟在自己夫君身侧的模样...”
她停顿下来,有些欲言又止,眸光反复在两人周身打量,似是在认真确认两人关系一般。
沈知修闻言瞳孔骤缩,目光扫过沈清霜与顾砚之相触的衣袖,忽然想起这些日子他返京途中听说的那些不堪入耳的流言。
教坊司的舞姬,首辅的禁/脔,那些腌臜词句化作利刃,将他心中最后残存的一丝温情绞得粉碎。
“那些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沈知修脸色涨得通红,
“你可是陆靖琪明媒正娶的夫人,如今跟着外男抛头露面,沈清霜,你这脸还要吗!”
顾砚之手中的石子擦着沈知修耳际死死钉入城墙之中,“看来沈将军赶路辛苦,脑子也不甚清白。”
他抬手将沈清霜护在身后,高大的身躯替她挡住所有好事者的目光。“令妹为保沈相性命,不惜以身犯险,在——”
“顾砚之。”沈清霜垂下眼睑,拉了拉顾砚之的衣袍,眉宇间的欣喜已然彻底消失不见,“兄长说得对,清霜...的确让沈家蒙羞了。”
“说到礼义廉耻——”顾砚之突然开口,折扇指向城墙上斑驳的“忠孝”两字石刻,“沈将军怎么不问,你妹妹为何宁肯跟着我这个外男,也不肯与她那'夫君'同来?”
沈清霜猛地攥紧顾砚之的衣袍,噬心蛊的印记似乎在颈间突突跳动,三年来陆靖琪日日夜夜折磨她的画面在脑海中不断翻涌。
她下意识地往沈知修身边走了几步,张了张嘴想开口替自己解释,却见白若璃握住沈知修的手。
“将军莫恼......”白若璃怯生生扯了扯他的袖口,“许是沈姐姐与这位大人......”
“啪!”
沈知修扬起手反手一记耳光抽在沈清霜脸上。
“我沈家没有你这种不知廉耻的女儿!”沈知修指尖深深掐进掌心,“父亲还身陷牢狱,你倒有脸在此与旁的男人厮混——”
“沈知修!”顾砚之折扇横劈,扇骨在沈知修颈间划出血线,硬生生把沈知修打的连退几步,
“漠北的风沙没教会你明辨是非,倒把脑子吹成榆木疙瘩了?”
沈清霜突然连连低笑,她扶着城墙缓缓站直。
“兄长说得对。”她将身上一直珍藏的沈家佩玉轻轻搁在地上,“清霜如今,确实不配做沈家人。”
直到暮色吞没她单薄背影,顾砚之俯身拾起玉佩,对着僵立原地的沈知修轻晃:“沈相还未死,沈家应该还轮不到沈将军来做这一言堂吧。”
沈知修抬脚往前半步,手刚伸到一半,身侧的白若璃突然剧烈咳嗽,唇齿间黑血溅出,落在沈知修衣袍上,他下意识便伸手去扶。
再抬眸时,顾砚之已经朝着沈清霜消失的方向疾追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