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殿外的晨钟撞响第九下,浑厚的声音响彻天际破开浓雾。
沈知修立在汉白玉阶前,玄铁甲胄凝着一层薄霜,肩头披风被风卷起,露出内衬染血的绷带。
他掌心紧攥着从人证尸首中剖出的布防图残片,他身后板车上覆着白布的尸首渗出腐水,蜿蜒滴落在青砖之上。
进京面圣,为父亲洗刷冤屈,成败在此一举!
“宣——镇北将军沈知修觐见!”
太监尖利的唱喊声中,沈知修拉起板车拖着尸首踏入大殿。
尸首散发出来的腐臭味霎时惊得群臣掩鼻后退,王雍鸣花白的胡须抖了抖,浑浊老眼闪过一丝精/光。
沈知修立在金殿之下的刹那,目光与端坐龙椅的萧承煜相撞。萧承煜冕旒垂落的玉珠轻晃,掩住眼底翻涌的暗流。
“臣沈知修,有本启奏。”
沈知修单膝触地,染血的布防图与一封认罪书如羽毛一般轻飘在金砖上,“北疆通敌案主犯已招供。
原与漠北大战中,吾父沈万亭以文将之身坐镇阵前。本泄露伪造的布防图是为诱敌深入,将其一网打尽,换得我冀朝百年太平。
而布防图却被军中潜伏多年的奸细替换成真的,父亲为了身后城池百姓性命,让沈家军死守城门,最后导致数万将士惨死——”
板车上的尸首重重砸在金砖上,白布掀开的刹那,满殿哗然。
“沈将军真是会编故事。”王雍鸣轻嗤一声,“一封不知道谁写的认罪书和一具尸体就想推翻人尽皆知的事实...”
萧承煜冕旒玉珠轻晃,叩在紫檀案几上的脆响打断王雍鸣的嘲弄声,
“沈卿这是何意?”
“此人是乃臣安插在漠北的暗桩。”沈知修单膝触地,枪尖挑开尸身衣襟,露出心口处狰狞的狼头刺青,“日前他冒死传讯,说朝中有人将玉门关布防图——”
“荒谬!”王雍鸣突然开口打断沈知修的话,“沈将军莫不是打了场胜仗,就想挟功以报,企图用一具尸体再随口胡诌几句,就想把沈万亭身上的罪责推脱个一干二净吧!”
沈知修充耳不闻,从怀中掏出染血的布防图残片:“几日前臣在返京途中遭逢歹人袭击,这人证被掳走杀害,还将此物缝在他后颈处,以期能陷害忠良。诸位请看这火漆印痕。”
他指尖抚过边缘焦黑的纹路,“这上面的纹路分明是兵部的特有的特殊印记!”
工部尚书出列,老眼几乎贴上图纹:“确是我兵部才有的火漆印!这东西实属我兵部机密,民间无人能伪造其二。”
“那又如何?”王雍鸣施施然开口,“说不定是沈将军贼喊抓贼——”
话音未落,顾砚之的玉骨折扇‘唰’地展开。“王尚书也真惯会胡说八道。”
顾砚之往前走出几步,折扇指向认罪书。“三年前玉门关一役,本就存有疑点,若是沈家通敌,何故以将士性命死守城门,直接将城池拱手让人不是更好?”
转眸看向王雍鸣,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意,“莫不是王尚书以为,天下人都如您一般愚蠢,做了坏事,还上赶着回朝遭人唾弃?”
“你!你简直不可理喻!”王雍鸣捂着胸口,一副要被气到晕厥的模样。
白若璃跪在殿外听着里头的动静,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衣角。
晨露浸透月白裙裾,衬得她愈发楚楚可怜。
听到殿内争执不休,她突然咳嗽起来,捂嘴的帕子上沾染片片血迹,惊得一旁守门侍卫连连后退。
“快去传太医!”
“不必......”她虚弱地拽住侍卫衣摆,“谢谢侍卫大哥的好意,但还是莫要惊扰朝会的好......”
金殿内突然传来瓷器碎裂声,侍卫将尸首翻面,匕首划开衣袍,竟忽然扯出一封密信。
泛黄信纸上“沈将军亲启”几个大字赫然在目,分明是漠北的文字。
“陛下明鉴!”沈知修见到信件,目次欲裂,立刻扑跪在地,“这定是有人栽赃!我从未与漠北之人通信!”
“沈将军慎言呐。”王雍鸣笑道,“刚刚首辅大人还说认罪书以证清白,这会子当庭搜出封书信又怎得不承认了?”
朝上萧承煜突然抬手,一个太监端着个装满水的铁盒上来。
台下太监将书信泡在铁盒的水中,信件上的字体顿时泛起片片幽蓝。
“回禀圣上,这正是漠北人才会用的笔墨书写的。”
漠北周边只有一条黑水河,整个漠北吃水用水皆是靠着这条黑水河。这黑水河中有一种特殊的红藻,漠北人用黑水河制成的墨,写出的字遇水之后就会像这样泛起幽蓝。
王雍鸣唇角勾起冷笑:“看来沈将军口口声声忠君爱国,到头来也都是假的嘛...”
“民女白若璃,愿以性命担保沈将军清白!”
门外侍卫一个没看住,眼前的弱不禁风的少女就冲进金殿之中。
少女踉跄扑进殿中,她颤抖着捧出个木匣,匣中《山河志》残页上的批注力透纸背。
“这是家父遗物。”她重重叩首,金殿地砖染上额间血渍,“家父生前常道‘匹夫尚有驱胡志,壮士何曾惜此头’。家父能有这等胸怀皆是受了沈相的感染,沈相当年用假布防图诱敌乃是千古奇谋,是遭奸人......”
“荒唐!”王雍鸣突然暴喝,“一个商贾之女也配妄议朝政?来人——”
“且慢...这位白姑娘说的也不无道理。”萧承煜抬手止住侍卫,
“当年沈相仅去边关数月,便能感染边关百姓至此,这等人物怎会通敌,顾爱卿你如何看?”
还不等顾砚之回话。
“陛下!”王雍鸣突然出声,
“即便沈万亭可以洗清此事,但沈知修治军不严,这种漠北的信件堂而皇之地出现在这人证身上,难道不该夺爵削权以正朝纲?”
萧承煜望着阶下跪着的沈知修,年轻帝王闭了闭眼,再睁眼时已是一片坚定:“即日起,沈知修禁足将军府。北疆军务暂交顾卿代管。”
......
暮色漫过天际时,白若璃正跪在祠堂为沈家先祖添灯油。
跳动的烛火将她身影拉得老长,香案下方隐约露出半截未烧尽的密信,信纸边缘的狼头火漆正在烛焰中蜷曲。
“列祖列宗在上......”她哽咽着叩首,指尖轻轻将灰烬碾入香炉,“若璃愿折寿十年,以求沈家能平安渡过此劫......”
沈知修立在廊下,看着少女单薄背影在祠堂青砖上投出摇曳的影。
她额头上还沾着金殿上磕头溢出的血渍,却坚持不肯去梳洗,径直来了祠堂中。
“将军。”白若璃忽然转身,琉璃眸中映着长明灯火,“若璃幼时听爹爹说,祠堂中供着的不是牌位,而是一个家族的脊梁。”
她膝行至沈知修脚边,仰起的脖颈纤细易折,“今日就算豁出性命,若璃也要帮将军一起守着这份脊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