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砚之站在沈家大门前时,天光正好。
阳光穿透层云,落在沈家门楣那块曾象征着无上荣光的匾额上,却只映出一片刺骨的冷清。
府邸外,被全副武装的带刀侍卫围得水泄不通,三司派来的吏员们也都已垂手肃立在旁,个个神色复杂,掺杂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兔死狐悲。
王雍鸣站在阶下不远处,一身深绯官袍衬得他面色愈发阴沉。
他捻着稀疏的山羊胡,老眼微眯,目光牢牢锁在顾砚之身上,只等抄家大戏正式开锣。
沈家父子已是砧板上的鱼肉,只待这最后一刀落下,便可彻底瓜分殆尽,顺便将那碍眼的顾砚之也一并拖下水!
顾砚之并不在意王雍鸣的想法,他微微侧首,
“开府门。”
“吱呀——嘎啦——”
沉重的大门被推开,门轴转动带起的尘埃在阳光里飞舞。
府门外,人头攒动。
除了前来清点的各部官员外,更多的是得了风声的百姓,将沈府外宽阔的府前街挤得水泄不通。
嗡嗡的议论声,在顾砚之发话的时候,骤然安静了片刻。
“这...顾首辅,此举是否过于张扬了?”一位素来与沈家有些来往的老御史忍不住上前劝道,
“沈家遭此大难,已是颜面扫地,如今再让市井小民围观,无异于当众鞭尸啊!”
他话未说完,已被王雍鸣那边投来的目光刺得噤声。
顾砚之终于侧过脸,看向那老御史,深邃的眼眸里没有半分波澜,“周老大人多虑了。”
他声音清越,回荡在寂静的府门前,甚至飘向了门外那些竖着耳朵的百姓,“沈家立身,唯清、正二字。清者自清,何惧流言?正大光明,何畏人观?今日清点,非为折辱,只为还一个朗朗乾坤于天下人眼前。”
他唇角勾起一抹笑意,一字一顿开口道:“开库!查院!凡沈家名下产业、府邸、田庄,一应物品,无论巨细,悉数登记造册!”
“是!”三司吏员齐声应诺,硬着头皮,在一众百姓灼灼的目光下,涌入沈府之中。
清点,开始了。
王雍鸣强压下心头那股因计划被打乱而涌上的慌乱,冷哼一声,也随着人/流步入府中。
他倒要看看,顾砚之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沈家世代为官,怎么可能清清白白。顾砚之如此自以为是,还大开府门让百姓围观,届时那所谓清流的皮囊当着众人的面被撕开,露出里面藏污纳垢,富可敌国的真面目,可就真是让沈家遗臭万年了!
那本账簿上,侵吞的军饷数额之大,是足以让沈家十辈子都花不完的!
然而,随着清点的深入,一种诡异的气氛开始在府邸内外蔓延。
首先是库房。
当库门大门被打开时,扑鼻而来的并非金银珠宝的铜臭,而是一股久未见阳光散发的陈腐气味。
偌大的库房空空荡荡,角落里堆着些蒙尘的旧兵器架,几口早已褪色的大木箱敞开着,里面只有些叠放整齐但明显浆洗得发白,甚至打着补丁的旧军衣。
库房中央,唯有一只孤零零的小木箱。打开一看,里面只有几锭散碎银子和几吊铜钱,以及一叠历年朝廷俸禄发放的凭据。
户部负责登记的吏员提着笔,看着空荡荡的库房,不知如何落笔...
门外窥探的百姓更是面面相觑,一时间原本嗡嗡的议论声都低了下去。
这...就是掌管过玉门关数十万大军粮秣,位极人臣的一品大员的府库?这明明连个乡下土财主的库房都不如!
王雍鸣的脸色已然铁青,不可能!绝对有暗室!
他厉声催促吏员:“查!给我仔细查!墙壁!地面!一寸寸地敲!定有夹层!”
吏员们只得硬着头皮,拿着小锤叮叮当当地敲打库房四壁和地面,沉闷的敲击声在空阔的库房里回荡,显得格外刺耳和徒劳。
结果自然是一无所获。
王雍鸣额角的青筋突突直跳,他拂袖而出,几乎是咆哮着:“查后院!查内宅!每一寸地皮都给我翻过来!”
清点队伍转向内院和后宅。
内宅的素净更是令人心惊,各间起居之所竟无半分奢华。
就连沈万亭本人的卧房内,也仅是一床一桌一椅而已。衣柜之中除了几件浆洗得发白的常服和几套半旧的铠甲,别无长物。
唯一显眼的是墙上悬挂的一柄长剑,剑鞘磨损,却寒光内敛。
当清点队伍踏入后院时,眼前的景象让所有人,包括那些见多识广的三司吏员,都彻底愣住了。
官员家中司空见惯的那些亭台楼阁,假山流水,奇花异草...到了这里通通没有!
偌大的后院,竟被开垦成了一片片整齐的菜畦!
泥土翻新过,带着湿润的生机,一畦畦绿油油的青菜长势正好,叶片上还滚着清晨的露珠,旁边是攀着竹架的豆角,嫩绿的藤蔓缠绕而上,角落里甚至还圈了一小块地,几只芦花鸡正悠闲地踱步啄食。几件沾着泥巴的简陋农具随意地靠在墙角。
“这...这...”一个年轻的户部小吏张大了嘴,手中的登记册子差点掉在地上。
“菜...菜地?”旁边一个老吏员揉了揉眼睛,以为自己看花了。
观望的百姓更是彻底炸开了锅!
“天爷!沈相家后院竟然还种菜养鸡?”
“我滴个乖乖!这比咱城西刘老抠家还省啊!”
“不是说贪了成千上万的军饷吗?钱呢?都埋菜地里了?”
“呸!你埋个试试?沈相他......”
一个曾受过沈万亭恩惠的老汉声音哽咽起来,指着那片绿油油的菜畦,
“当年发大水,俺们村颗粒无收,是沈相开私仓放粮,还亲自带人疏通河道!俺就记得,他穿着打补丁的官袍,靴子上全是泥...这菜畦子...”
老汉说不下去了,浑浊的老泪滚落下来。
先前抱着看沈家笑话心态的人,此刻脸上火辣辣的,心中五味杂陈。
王雍鸣费尽心机营造的沈家贪污形象,在这片菜地面前,轰然崩塌。
他站在菜地边,脸色由青转白,最后化为一片死灰。
原本精心策划的致命一击,非但没有打垮沈家,反而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了他自己脸上!
他感觉那些百姓的目光,那些同僚隐晦的视线,此刻密密麻麻地扎在他身上。
他死死攥着拳,几乎要将满口老牙咬碎!
“好...好一个清流!好一个两袖清风!”王雍鸣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顾首辅,真是好手段!”
他猛地一甩袖袍,再也无法忍受这令他窒息难堪的场面,几乎是逃也似的,在众人复杂目光的注视下,铁青着脸,挤出人群,头也不回地匆匆离去。
顾砚之负手立于那片菜地旁,衣袍在微风中轻轻拂动。他目光扫过绿意盎然的菜地,又缓缓投向府门外议论纷纷的百姓。
阳光落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映不出半分得意,只有一片沉凝如水的了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