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砚之!你处心积虑,将朕、将三法司、将满朝文武玩弄于股掌之间,究竟所图者何?莫非真如他所言,欲挟此功,独霸朝纲?!”
“陛下!” 顾砚之尚未开口,一旁的沈清霜已扑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地。
她深深叩首,额头抵在地面上迟迟没有抬起,
“欺君罔上,罪无可赦!但是这大逆之举,皆因民女一人而起!
是民女苦苦哀求顾首辅!以沈家满门性命相挟,顾首辅念及与我父亲的同僚之谊,更念及陛下求贤若渴,朝廷不可失却栋梁,才...才铤而走险,行此下策!
一切罪责,皆在民女!求陛下明鉴,万勿迁怒首辅!民女甘领千刀万剐之刑。
只求陛下...只求陛下念在父亲一生为国,两袖清风的份上,饶他性命!”
她抬起头,泪水早已模糊视线,却倔强地望向御座,那眼神里是想护住身后之人,亦是想护住父亲的执拗。
“沈清霜!” 顾砚之的声音响起,瞬间压过了她的泣诉。
他并未看她,目光依旧沉静地迎向萧承煜的审视。
“陛下明鉴,” 顾砚之的声音恢复了一贯的清冷平稳,“臣所为,并非为沈家一门之私恩,更非觊觎什么权柄朝纲。臣所为,唯有社稷二字。”
他顿了顿,“陛下试想,沈万亭为相二十余载,清廉耿介,人所共知。玉门关一案,疑点重重,其罪未彰。若彼时便任由其不明不白身死,或被构陷明正典刑,天下人会如何看?百官会如何想?”
“他们只会看到,一个为朝廷鞠躬尽瘁,家中后院种菜养鸡的宰相,最终落得身败名裂,家破人亡的下场。
构陷忠良者可以只手遮天,清正廉洁者却无路可逃。
此例一开,朝堂之上,谁还敢直言进谏?谁还敢洁身自好?届时人人自危,结党营私以求自保,才是真正的朝纲崩坏,社稷倾颓之始!”
他微微吸了口气,压下胸肺间翻涌的血气,声音更加沉凝:
“臣以死囚替之,实乃无奈之下的断尾求生。
一则,是想暂保沈相性命,为彻查真相,洗刷冤屈争取一线之机。
二则,亦是为了麻痹幕后真凶,使其得意忘形,最终自露马脚,如王雍鸣今日所为。
但此计凶险,臣深知欺君之罪,万死莫赎。
若能以臣一人之命,可以暂时护住一位国之重臣,稳住朝堂人心,还能引蛇出洞还天下一个朗朗乾坤...那臣,甘之如饴。”
萧承煜脸上的冰霜并未因这番肺腑之言而消融,眼底的怒意反而更深,
“好一个甘之如饴,好一个社稷为重!顾砚之,你既已行此瞒天过海之计,替身已入诏狱,沈万亭也已脱险。
今日刑场之上,你们大可不必现身!待那替身斩首,尘埃落定,你再寻机向朕请罪,岂不更稳?
为何要拖着这副残躯,拼死赶回,冒着被乱刀分尸,前功尽弃的风险,也要在最后一刻,救下那个本就该死的死囚替身?!”
这才是萧承煜心中最大的疑窦,也是帝王心术最忌惮之处。
此举究竟是忠是奸?是算无遗策,还是另有所图?
顾砚之抬起头,直视着萧承煜的目光,那双眸子里,此刻全然是一片坦荡。
“陛下,”
他缓缓道,声音带着伤重未愈的虚弱,“臣以死囚替沈相,是为在绝境中保下一位可能蒙冤的国之柱石,此为权宜之计,亦是无奈之下为沈相偷留下来的命。
但是偷来的命,毕竟是偷来的。
刑台上待斩之人,无论他是谁,无论他身负何等原罪,在陛下明旨下达之后,他沈万亭的生死,便不再是臣可以僭越私相授受之事。”
他微微挺直了脊背,
“不管是沈相亦或是死囚,他们的命,是生是死,当由陛下独断,当由国法纲纪裁决。
臣顾砚之,身为臣子,可于绝境中行险招以求生机,却绝不能,代陛下行生杀予夺之权!更不能坐视一个顶着沈万亭之名的囚徒,在众目睽睽之下,因臣的谋划而被斩首。
此行非保社稷,而是践踏国法。臣若置之不理,与那些构陷忠良之辈,又有何异?!”
“臣赶回,救的并非一个死囚。”
顾砚之的目光扫过一旁怔怔望着他的沈清霜,
“臣救的,是这金殿之上,陛下的生杀予夺之权,臣今日若不来,任凭替身伏法,那才是真正的,独霸朝纲,视君权国法如无物。臣,不敢,亦不屑为之!”
话音落尽。
萧承煜端坐于龙椅之上,久久未言。
他脸上的怒意缓缓退去,望着阶下那个跪得笔直的身影,又瞥了一眼旁边同样跪伏于地的沈清霜。
许久,萧承煜才缓缓向后靠入宽大的龙椅,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抬手用力揉了揉紧锁的眉心,仿佛要揉散那积压多日的疲惫。
“好一个不敢,亦不屑。” 萧承煜的声音带着倦意,
“顾砚之,你这颗心...到底是是石头雕的,还是冰做的?”
他放下手,目光再次变得锐利,却少了几分帝王居高临下的压迫。
“你口口声声为社稷,为律法。那朕问你,若今日,朕念你一片苦心,”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沈清霜,“赦了你顾砚之这胆大包天的权宜之计,却依旧要依律严惩沈家其余人等,以儆效尤...你又当如何?”
空气骤然凝固。
沈清霜猛地抬头,看向顾砚之。
顾砚之沉默了片刻,脸上没有任何意外的表情,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他的声音平静无波,
“臣行此逆举之时,便已抱定必死之心。陛下若赦,是陛下仁德宽宏,臣与沈家,自会感激涕零,余生当肝脑涂地以报圣恩。陛下若罚,也是国法昭彰,臣,甘愿领受,绝无怨怼。”
他顿了顿,抬起头,目光坦荡地迎向萧承煜,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只求陛下明察,沈家其余人等,沈知修忠勇,沈清霜亦是无辜。所有罪愆,皆系臣一人之身。臣,愿领全责,但求,同罪不同诛。”
“同罪不同诛?” 萧承煜咀嚼着这五个字,眼神深邃难辨。
他看着阶下那个面色苍白的身影,又看了看旁边摇摇欲坠的沈清霜。
他阖上了眼,再睁开时,眼中已是一片独属于帝王的清明。
“拟旨。”